第四章 我们又置身在太阳底下了,刚凉下去的身子又增加了温度,汗很快地寻找一切 孔窍流出来。吉喘大叔在前面走,劲头很足,大脚掌踩在山路上喳喳地响得有节奏, 我努力跟上吉喘大叔踩出的节奏来。山梁翻过了,那个叫白云庵的小村子不见了。 我们朝前走了一截,果然山路分岔了,一条朝西南一条朝西北。我们在岔路口站住 了脚,吉喘大叔朝西南那条路的方面望了望,西南那边的山势平缓得多,且有绿荫 荫的颜色;西北方向呢,此时阳光正炽,只见一片耀眼的荒坡秃岭,一色的黄土。 按常识分析,山地人靠西南方向的水稻田多些,而西北方向的水稻田肯定要少些。 我们找秧,肯定应该到水稻田多的地方去找,那里剩秧的机会也多些嘛。 吉喘大叔在岔路口犹豫不决。我望着吉喘大叔的脸,他的脸罩在旧草帽留下的 一道暗影里,呈沉思状。 我指了指西南方向:“我们从这边走!”我说。 吉喘大叔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朝西北方向坚定地说:“朝这边 走,老婆婆的话不会错的!” 于是我跟吉喘大叔就沿着西北方向的那条山路走去。山路变得小了,坎坎坷坷 的也多,石子变得大起来,大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路两边的绿色也少起来,有一 丛丛的乱茅草棵子,没有像样的一棵树,只有丛丛灌木堆子,整个山景显得荒凉些。 路边也偶尔有些田地,地里是不足三尺高的包谷秸子,包谷果已被掰了,只留下干 枯了的秆子。有点田,田里水少,有几株有气无力的稻秧,看来这稻秧是活不了的, 纯粹是浪费种子。越走,太阳越大,我也越有点丧失信心了。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能有秧苗吗?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老婆婆的话呢?老婆婆的那一套不是迷信吗?吉 喘大叔呀,家里等着秧呀,我们耽搁不得时间啦,我们要快点找秧啊!现在找秧的 人多,河东那大片的湖田被淹,各队肯定要到河西山地来寻宝的。现在是谁寻到了 秧苗,谁就能收到粮食。 吉喘大叔在前面坚定地走,没有一点犹豫的样子,好像前面有块金子等着他去 捡似的。我想了许多,但我不敢说,因为吉喘大叔那么坚定有信心,谁又能说前面 没有秧呢?谁又能说朝西南那条路就一定有秧呢!在我们俩人之间,我是应该绝对 服从他的。我没有做声,只是吃力而强撑着跟上吉喘大叔的步子,冒着毒辣辣的日 头,走完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 我们走过一片荒无人迹的山坡,山坡平缓,但就是不长绿色的生命,只长一些 龇牙咧嘴爬着黑藻的石头。两面山坡对峙,形成一个小山谷。我们走在山谷中时, 四周寂静,没有一丝风,太阳似乎离得远了。我紧跟几步,和吉喘大叔挨紧了。吉 喘大叔无所谓的样子,不停步往前走,边走边对我说:“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是 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吧,我和你父亲及一群小伙子来打石头,说这山上的石头能 炼铁。他娘的,劳神费力把石头运回去,锤了碎块,烧了不晓得几多柴,烧出来的 还是石头疙瘩,只是比倒进炉子时烫手些。嗯,就是这山,不怎么长草,大概是什 么矿石吧,只是我们烧不出来罢了!我记得,翻过前面那道梁子,有个叫竹林的村 子。哎,菱角,加把劲,到那个村子歇脚!” 我说:“好呀,我现在就想歇呢。竹林村就是种竹子的,能有秧吗?” 吉喘大叔说:“你这孩子不要说丧气话。老婆婆要我们朝西北走,肯定不会错 的。竹林村没有秧,其他村还有嘛!老婆婆说话灵验,我晓得的,五八年我们试过。” “你们么样试过?”我好奇地问。 吉喘大叔说:“我们打石头运石头过白云庵时,在她门口歇气。她那时还不太 老呢,给我们送茶水。她算了我们打的那些石头,什么都不会炼出来,是劳民伤财。 后来果然就劳民伤财了,灵不灵?” 我心想,那有什么灵不灵的。我也晓得石头烧不出铁。但我没有做声,紧跟着 吉喘大叔走。我们俩再没有说话了。 走出山谷,翻过山梁子,太阳又热辣辣的了。我的身上脸上又挂满了汗珠子。 皮肤灼得疼,脸上感到热烘烘的,就如站在一座炉子前朝炉门添柴样的感觉。肩膀 子背脊等处,都感到太阳的热力,脚每次踩下去,都似乎冒出了一串烟子。塑料凉 鞋发软,像烧化了般,十分烫脚。吉喘大叔不吭声,我就决不吭声,我们在山梁子 上奔命,我们寻找,寻找那绿油油的能长谷子的秧苗。山梁子走完了,下到坡底, 吉喘大叔有些兴奋地说:“看,前面就是竹林,到了到了!” 我一看,啊,果然在一片郁郁的竹林里坐落着一座村子,村子还不小呢! 这山梁下面的绿色又多起来,与我们刚才走过的荒山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 们不觉加快了步子,朝竹林村笔直地走去。 我对白云庵那个老婆婆算是服了,她的指点是灵验的。她真的会神机妙算?我 决不会相信。可事实又摆在我的记忆里不可更改,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想不 清楚老婆婆的预言。是巧合?不像。是心灵的感应?但心灵感应又是什么东西呢? 老婆婆叫我们朝西北走,朝西北走到半下午就有收获。老婆婆叫我们不要往西南, 往西南凶多吉少。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老婆婆这个预言也是准确的。我们朝西北走, 找到了秧。在我们找到秧的第二天,有两起找秧的人碰上了我,他们说他们在西南 方向的几个村子都问遍了,连根秧毛也没找到。他们对我说这话时,吉喘大叔正在 竹林村的一家农户里躺着,脸上微笑着,还没等我们村里人进屋,他就咽气了。 那天我和吉喘大叔到达竹林村时,大约三四点钟的光景,正是半下午的时辰, 与白云庵的老婆婆说的时间很吻合。当我们走进村子时,村里有狗汪汪叫着迎出来。 我和吉喘大叔吆喝了狗,转过一片竹林。我们立即停住了脚步,像呆了一样,眼前 的情景使我们简直难以相信是真的。 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个老人,光着古铜色的赤膊,戴顶硕大无比做工粗糙的草 帽子,坐在一只独脚凳上。独脚凳的独脚实际是根圆树棍,树棍插进了田埂的泥土 里。老人的身边是毗连着的两块田,大约有七八亩的面积。山地里有这么大面积的 田是少有的。两丘田里都是密密麻麻的秧苗,挤得不透风,说明这秧没受损耗,长 得很好。秧苗也有尺把高。四周并无多少水田,大约有三四块田,但田里没水,插 下去的秧苗已经干枯了。而秧田有点湿润,是因为秧田旁边有口大塘,塘里的水是 黄粉色的,水已不多了。秧苗田里此时正有两头牯牛吃秧苗,吃得呼呼的,吃两口 就抬头咀嚼一会儿,似乎对秧苗不太满意。老人坐在独脚凳上,戴副眼镜,竞在看 一本叫做《薛仁贵征东》的书,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书名。 看到牛正在残酷地啃吃秧苗,我和吉喘大叔同时一愣,我们俩的心都疼了。看 看,我们四处像觅宝样地找秧,这里的秧竟被牛糟蹋,太可惜了。两头牛已啃吃了 簸箕大的一块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和吉喘大叔几乎同时冲到老头面前,使得老 头吃了一惊,眼睛从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上望着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吉喘大叔脸上立即堆满了歉意的笑,我发现吉喘大叔脸上从来没有这样灿烂过。 吉喘大叔柔柔地说:“老伯,请做点好事吧!我们是从河东过来的,我们河东的湖 田全被大水毁了,我们正在四处找秧补插。老伯,请您把牛从秧田里吆喝起来吧, 这秧太宝贵了,卖给我们吧!” 老头听说,呵呵一笑,慢慢站起来说:“怎么,这秧成了宝贝啦?队长早就叫 人犁的,是我留下的,我说留给我的牛吃吧!算你们运气好!” 老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赶牛,那两头牯牛伸出舌头一撩,立即卷出一把秧到嘴 里,嚼得咔吧咔吧地响,像嚼着我和吉喘大叔的心,我看到吉喘大叔脸上痛苦的表 情。 老头牵起了牛,看了看被牛啃掉的一块秧说:“问题不大,这半茬子秧也可以 插的,返青还快些。”老头像个种庄稼的内行。 老头把牛安顿好了后,又坐在独脚凳上看起书来。吉喘大叔上前小心翼翼地说 :“老伯,这秧我们买下了,找谁联系呢?” 老头放下书,摘下眼镜说:“那要找锁队长咧,锁队长进县城去了,怕得两天 才能回来。” 吉喘大叔问:“那村里还有谁当家呢?” “还有谁当家?谁也不能当家。除非找锁队长的娘子,她能当家。”老头说完, 为我们指点了队长的家,就又去看他的书了。在这深山里。竟还有这么个识文断字 的老人呢,他大约是个退休老教师或是什么的,我想。离开老头时,我朝他膝盖上 已经合起来的书瞄了一眼,我看见了书名。 我和吉喘大叔穿过一片竹林,到了队长的屋门前。队长娘子是个端正直爽的中 年女人,看得出年轻时是风流标致的。她从屋里走出来,听完了吉喘大叔说明了来 意,又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是很亲热友好的。队长娘子立刻变得热情开朗起来, 忙说:“快进屋坐快进屋坐,就这码子事吗?我当家,秧给你们了,秋后收起了谷 子,给我们这里送些来就行了,好啵?” 我和吉喘大叔连忙道谢,说她的心肠好,这下子能解决我们队很多问题。队长 娘子摇摇头,说别说这话了。当初是队长要下这么多的谷种的,说是坡地可以改田 的,要搞旱改水。等秧苗长好高了,旱改水才改了几块田,而且水源不足,插下去 的秧也枯死了,这样,那两大丘秧也留下来了,秧田也快干了。你们再迟些来,那 秧不叫牛吃光,也旱死了。 队长娘子让我们坐了,进屋给我们端出两大茶缸凉开水,看着我咕噜咕噜地喝 下去,疼惜地说:“这孩子白嫩白嫩的,累得好狠啦!饿了啵?大婶给你做荷包蛋 吃。” 我忙说:“谢谢大婶,我不饿,真的不饿。” 队长娘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米般的牙齿。 我和吉喘大叔趁这当口将茶缸的水喝完了,仔细回味一下,没白云庵那婆婆的 茶水好,但是对于我们在太阳底下走了这么远的路的人来说,也蛮好的,解渴生凉。 吉喘大叔说:“他婶子,这秧的事情我就说好了,说定啦,不变卦吧?” 队长娘子扭头对吉喘大叔说:“你这人哕唆,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开玩笑,说定 了,不变卦,你通知人来扯秧吧!” 吉喘大叔说:“那好那好。他婶子,你们公社怎么走?那里有电话吗?我跟队 里说好了摇电话通知他们的。” “有电话有电话,出村朝西南方向走,有二十来里路咧,走到一个镇子就是贺 山镇了,公社在那里。再走八十里就是县城了。这里到贺山不通车。”队长娘子爽 快地介绍情况。 吉喘大叔问:“朝西南方向走?就这一条路吗?” “就一条路,非从西南方向走!”队长娘子斩钉截铁地说。 吉喘大叔和队长娘子一问一答的,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秧找到了,我的心 放下来了,浑身松了劲,立即感觉疲倦袭来,有点坚持不住了。但我晃晃脑袋,想 把疲倦赶走。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不是太真切,再加上队长娘子和我坐在一条长凳上, 她的眼光常来光顾我,弄得我好不自在。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到贺山镇上摇电话回河 东我们那个公社,告诉队长韩癞痢的儿子,说我们找到秧了,叫队长快带人来运回 去。 吉喘大叔站起身,戴好草帽,提着白布袋要走的样子,我也站起身,背好黄书 包,戴好帽子,准备跟吉喘大叔走。 吉喘大叔说:“菱角,你就不要去了,这电话我一个人摇就够了,你在这里守 着秧田,免得再有人来买去了。” 我说:“不会的吉喘大叔,她已经答应卖给我们了,不会变卦的。我陪你一起 去吧!”- “菱角你不要去,听话啦!守住秧,我很快就赶回来的!”吉喘大叔转 过身,又对队长娘子说,“他婶子,这孩子让他在你这里待着,我去摇电话。秧不 要再答应给别人了。” 队长娘子说:“你这人像个女人样,放心吧!我说话算话的,你快去快回,时 候不早了。菱角这孩子我看也累了,就在我屋里休息,没得事,我会照顾好的。” 吉喘大叔转身就走了,我送他到门口。他不许我送。我不知道这里有点什么名 堂,吉喘大叔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一起去贺山镇?我很困了。吉喘大叔走了,我打了 个呵欠。队长娘子在屋里喊我,我进了屋。队长娘子已经把一只竹床摆后门口了, 有风从后门外吹进来,凉爽爽的。竹床用湿毛巾擦过,竹床上放了只系着枕席的枕 头。队长娘子端了盆水来,盆里有新毛巾,叫我擦擦脸,然后在竹床上睡一觉。我 擦了脸,突然觉得队长娘子像我娘,或者像春桃,她们是爱的给予者。我感到心里 一热。 疲困的力量太大,我终于抵挡不住竹床的诱惑,就躺在竹床上睡了。我睡得好 香好香,什么都不知道,连个梦都没有做。我毕竟是刚出学校门,这一天的劳累奔 波,使我稚嫩的筋骨渴求放松和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