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亮了,我们终于把吉喘大叔弄回到竹林村。队长娘子把血肉模糊的吉喘大叔 放在我睡过的竹床上,她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地上,累瘫了,她不断地呼气,丰满的 胸脯不断地起伏着。她喊:“娇娇,快去喊寿昌爷来!”娇娇连忙出门去了,她仍 坐在地上,伏在竹床边呼气。 我把她扶起来,喊道:“婶子,多亏了你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她站起身,用手拢了拢耷拉到脸颊上的头发,朝我疲惫地笑笑,“傻孩子,这 有么事呢,救人要紧。” 寿昌爷急急忙忙地来了,我一看,这不是昨天那个坐在独脚凳上放牛吃秧的老 人嘛! 寿昌爷进屋后趋朝吉喘大叔躺着的竹床,没有理会我们。娇娇打来了水,绞了 湿毛巾递过去。寿昌爷把吉喘大叔的脸擦净了,再把其他地方的血迹擦了擦。寿昌 爷摸了摸吉喘大叔的心窝,然后把吉喘大叔翻过身来,做了半天的推拿。半个时辰 过去了,在我们紧张的等待中,吉喘大叔呼了一口悠悠的气,竟然睁开眼醒过来。 吉喘大叔睁开眼后,看到我们站在身边,嘴唇动了动,朝队长娘子寿昌爷和娇 娇感激地笑了一笑。吉喘大叔说话了,声音小得听不清楚,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唇, 我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菱角,秧要扯、扯回去快点插、插下去……布袋子交给 队……长,你莫……莫……走西南方……向了……”吉喘大叔又闭上了眼。 我这时才想起了白云庵老婆婆的预言,我这时才明白吉喘大叔为什么不要我跟 他一块走西南方向的路。原来他是想逢凶让他一个人逢去,他要留下我。 “吉喘大叔!”我趴在吉喘大叔的身边哭起来。寿昌爷这时对队长娘子悄悄说 :“怕是希望不大了,内脏破裂……” 我立刻跪在寿昌爷的跟前,我求他:“寿昌爷,你一定救救他呀,救救吉喘大 叔呀!寿昌爷,我求求你了。” 寿昌爷扶起我,擦干我脸上的眼泪,摇了摇头。 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一缕阳光照在吉喘大叔的脸上,我看见吉喘大叔的大 脸盘在阳光中显得庄重而神圣。 门口有人问道:“请问这是队长家里吗?” 娇娇的声音在答:“是的,有么事吗?” 来人说:“我们是找秧的。昨天在西南山里转了一天,一根秧也没找到。把你 们队的秧卖给我们吧!” 娇娇干脆的声音:“不行,我们的秧已经有人买了,马上就有人来扯的,你们 再另找地方去寻吧!” 来人叹叹气:“早点来就好了,走吧!”脚步声远去了。 这时躺在竹床上的吉喘大叔吐了一口长气,脑袋突然一歪,歪到枕下了。寿昌 爷伸手朝吉喘大叔胸口一摸,就老泪纵横地宣布:“已经断气了。” 这时,太阳已经出得一竿子高了,村里有炊烟升起,正是做早饭的时候。 我趴在吉喘大叔身上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多眼泪。这是我一辈子 最痛快地哭的一次,是我流眼泪最多的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哭过了。去年, 我娘在五十七岁时去世,我回乡下奔丧,我只流泪,也没像吉喘大叔死时那般哭过。 队长娘子也哭了,哭得伤心。娇娇见我哭得可怜,就拉着我的膀子,陪着我哭。 门外有闹嚷嚷的人声。我在眼泪中,看到队长韩癞痢,还有我娘、春桃、妹妹 大欢以及全队的男女老少,他们来了,他们连夜赶来的,他们是来扯秧运秧的。 吉喘大叔的妻子也来了,她当场昏倒了。 我见了这么多亲人,我哭得更伤心更酣畅了。我越哭得伤心,娇娇把我的膀子 抱得越紧。 我看见春桃一边流泪,一边用大眼睛瞪着娇娇,她有些不高兴。 我的这篇东西必须要结尾了。这里再交代几句。 秧从竹林村运回河东后,很快就插下去了。由于被大水泡过的田肥沃,秋后是 一个少有的丰年。 那年,我被评为五好社员,公社有线广播还表扬了我,说我在抗灾夺丰收的战 斗中有功。我得了个搪瓷脸盆奖品。 吉喘大叔的坟埋在他的小女儿珍妹旁边,他们父女俩在一起了。 若干年后,我离开了乡村,没有再与河西山地联系了。我经常走西南方向的路, 没遇到过什么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