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乔蓉蓉怀孕到第三个月时,警报第一次拉响。 乔蓉蓉跟她婶婶去医院做育前例行检查。从乔蓉蓉公开怀孕这事儿那天起,她 就像生活在一个轻薄易碎的蛋壳里一样,一切都小心翼翼,走路小心,坐车小心, 连看电视都很小心,生怕屏幕里的恐怖镜头或血腥场景惊扰了胎儿。每个月,乔蓉 蓉都在她婶婶的陪同下到妇产医院做体检。 通过超声波,我们全家人,从我爷到我奶,从我爸到我妈,全都知道乔蓉蓉怀 的是双胎,俩小子。数我奶的反应最为强烈,乐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我爷又拿出了 他当家长的权威,把重孙子的名字起好了,李继坤、李继泰。我妈也难掩兴奋,但 我总觉得我妈的兴奋中隐隐有种微妙的不安。 家里表现最不正常的大概就是我了,按理说我是最应该感到自豪或骄傲的,可 是,我就是挺不起胸脯,打不起精神,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没半点愿望的碌碌 之辈。以前,我也没啥能耐,可是,我蛮有热情地倒腾这个倒腾那个,仿佛有使不 完的精力。我就是想靠自己的双手和力量证明,虽然我是个矬子,但照样能赚钱。 咋说才好呢,我不是不想有儿子,只是,事情发生得太令我感到意外了。但不 管咋说,我妈的不安和我的意外,并没有影响到我家的歌舞升平和繁荣昌盛。 乔蓉蓉在那次被大夫告知有流产迹象,这让我们一家人和乔蓉蓉都吓坏了。医 生的解释是,胎儿似乎不太适应母体,或者因为孕妇妊娠反应而造成情绪上的焦虑 和担心,胎儿受到了影响。 乔蓉蓉住进了医院,进行保胎治疗。乔蓉蓉住院的第二天,我去给她送吃的, 四个人的病房只有她一个人,她显得挺孤单。见了我,乔蓉蓉的眼神里透着惊恐, 大乾儿,孩子没事儿吧,医生说了没事吧? 我很想安慰她,可就是开不了这个口说“放心吧,我们的孩子没事儿”。我把 吃的递到她面前,说吃吧。 乔蓉蓉说,我吃不下,我害怕。 我想了想,说,吃吧,饭总是要吃的,凡事都是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要走的 你留不住,生孩子也一样。 乔蓉蓉一脸的悲戚,晚上我做噩梦,我吓醒了,咋这么不顺呢。 乔蓉蓉垂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肚子,好不容易才……大乾儿,我真的害怕啊。 我说,吃吧,别想那么多了。 我知道我不该对乔蓉蓉这样冷淡,我应该把她搂在怀里,跟她一起承担恐惧。 我没有,我手中拿着一个杯子,我想把杯子撇到玻璃窗上去,让玻璃窗和杯子都碎 得稀里哗啦。事实是,我们全家,我的80多岁的爷爷,我的80多岁的奶奶,我的爸 爸妈妈都需要一个孩子。就是如此。 乔蓉蓉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惊无险地保住了肚子里的胎儿。到了第六个月, 乔蓉蓉又被大夫告知,腹中的一个胎儿听不到胎心,这情况是有的,胎儿死在母体 里都没被察觉。 乔蓉蓉当时就哭了,她第二次住进了医院。一连串的检查后,结果出来了,乔 蓉蓉患有胎盘老化症,但胎儿目前没有危险,生长也正常,需要做的就是阻止胎盘 老化的速度和进程,不然,胎儿会因为营养不良或缺氧夭折。 乔蓉蓉这次住院的时间要长,我和她婶婶轮流在医院里照顾她,也只有我和乔 婶婶了。有一回,我在门口听到病房里的乔婶婶在抱怨,咋就像婆家没人了似的。 情况也确是如此,我爷我爸虽然记挂着,但因为身份和性别还有年龄的原因, 不便来医院照顾他们的孙媳妇儿和儿媳妇儿。我奶更甭提,走路一步一颤的连自己 都没法把握。我妈呢,她要看店要管家里的一摊子事,钱总是要赚的,日子也要过 的。我是闲人,又是乔蓉蓉的丈夫,可我不喜欢上医院,尤其不喜欢妇产医院。无 论是走廊上还是病房里,见到的都是些挺着蝈蝈肚子的女人,她们聚一块堆儿就谈 论胎儿畸形、生理缺陷、胎位不正之类的话。以前,我见了怀孕的妇女是很尊重的, 坐公交车会给她们让座,买东西排队会让孕妇排在我前面,现在,我的感觉有点麻 木。 那回,我在住院部走廊的拐角差点儿撞上了一个孕妇,我承认当时我有点心不 在焉,但我只是差点儿撞上了她,那女人大惊小怪说,没长眼啊,撞坏了你赔得起 吗?这话让我恶心。 我指着那女的鼻子说,你吵吵啥,啥了不起的,不就怀个孩子吗,蚂蚁都会生 孩子知道不。 女人觉得被我污辱了,跳着脚骂我,她丈夫也赶过来要扁我。我脸一仰,来啊, 来扁我,我现在正欠扁呢。哥们儿,扁完了查查DNA ,看看那里面是不是你的种儿。 怀孕的女人冲上来扇了我一个耳光,又扯我头发,脚下还灵巧地使绊子,她对 她丈夫叫,揍他,撕他的嘴,看他还再敢胡说。 我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我的双手攥紧了拳头,但它们毫无用处。有医生和护 士过来拉开了那女人。女人一脸鄙夷地朝我吐了口唾沫,瞧你那矬样儿,你们家不 断子绝孙才怪呢。 那天,我从医院里出来,骑着摩托车在街上瞎转悠,在一个网球场我停了下来。 场里面有两个女子打球,其中一个穿着短裤短衫,衣衫被前胸撑得鼓鼓的,我饶有 兴致地看了半天,多半是看那个大奶子的女子。然后,我又骑上摩托车转悠,这回 转到18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我看见小宝在待发的一辆车上抽烟。 小宝很长时间没再到我家去了,我想他大概有一点隆我吧,结了婚就忘了朋友。 其实,因为他每回跟他老婆吵架或是他老婆骂了他奶奶,他都要到我家去避风头, 有时还留宿,乔蓉蓉早就不耐烦了。我真怕有一天乔蓉蓉会对他说出难听的话。 有一个晚上,十点多了,我回家进门时,看见乔蓉蓉一脚卧室门里,一脚卧室 门外站着,她对面就是小宝。好像他们俩都没听见我开门的声音,我一出现把他们 吓得不轻,他俩可没一个是胆小的。 我看乔蓉蓉难看的脸色,就故意沉着脸对小宝说,这么晚了咋还不回家。 小宝结巴了一句,回,回,就回。 我说,以后我在家时再来。我呢,就想给乔蓉蓉一个面子,她毕竟是我老婆嘛。 我相信小宝会明白哥们儿这片苦心的。 小宝头一低,转身往外走,却被自己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客厅的地板上。 就在小宝有摔倒迹象的刹那,站在卧室门口的乔蓉蓉出于下意识,她想帮小宝一下, 但她只动了一下身子,嗓子眼里发出了类似于呻吟的声音,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我对小宝说,你慌啥。 就是从那回开始,小宝再没来过我家,我还觉得奇怪,跟乔蓉蓉说小宝这阵子 咋没见影儿。别不是离婚了吧。乔蓉蓉的嗓子眼里又发出类似于呻吟的声音后,就 干别的去了。 我冲车窗喊了一声,小宝! 小宝听见我的喊声一哆嗦,眼神从我脸上飘过去,像是在躲闪。我说,小宝, 下班喝酒去。 小宝摇头,我,我不能…… 我说,咋了,听老婆话了。这可不像小宝,以前我若找小宝喝酒,他单脚能蹦 到车顶上去。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弹出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从车窗上递过去, 小宝看看那盒烟,眼神又从我脸上飘过去,他接了,揣进兜里,他想说句什么,发 车的铃声响了,小宝如释重负地朝我摆摆手,发动了车。不知咋的,我嘴里蹦出一 句话来,小宝,你知不知道我老婆怀了俩。 小宝开的18路公交车驶出了终点站,我也不知他听没听见我说的最后的话。我 骑着摩托车跟在车后面跑了一段路,然后,在一个十字路口拐弯,直奔春红饺子馆。 乔蓉蓉一个月后出院,出院时正值秋天,我和她走出医院的大门,乔蓉蓉看看 天,看看街上的落叶,又看看凸出的肚子,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从怀孕那天起, 她就没这么轻松过,除了担心胎儿不健康不能顺利出生,她还有无法说得出口的忧 虑。现在,她明显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胎儿再也不会有意外了。 离预产期还有五十天的一个早晨,因为前一个夜晚下过一场大雪,气温骤然下 降了,真正的寒冬来临了。乔蓉蓉起床时说肚子不太舒服,我没在意。我并非不关 心她,其实,自从她上一次因胎盘老化住院治疗后,我觉得自己从最初莫可名状的 意外震惊中走出来了,我让自己的心情在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中平静下来。有时, 晚饭后,我会陪乔蓉蓉去散步,一起去音像店挑选有助于胎教的音乐光碟,我们还 去过儿童用品商场,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跟乔蓉蓉来这个地方。 我们看了婴儿床、婴儿车、婴儿衣服、婴儿被子,看的都是双份。乔蓉蓉每每 这个时候都显得特别幸福,她抓住我的胳膊,大乾儿,我们买这张床好不好,是专 给双胞胎设计的,多好玩啊。 我说,好。 乔蓉蓉说,大乾儿,你看这小衣服多漂亮啊,我想现在就买回去。 我说,买吧。 乔蓉蓉说,大乾儿,现在买学步车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哎呀,我真想把啥都买 回去。 我说,要买就买。 乔蓉蓉撒娇般地摇晃了我胳膊一下,我就说说,我婶婶说,小孩子没出生不能 把啥都预备齐了,不吉利,连名字最好也不要先起好,不过,爷爷已经给取了,也 挺好。乔蓉蓉把手放在突起的肚子上,大坤,大泰,你们要听话噢,别再折腾妈妈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