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双胞胎再没住过医院。在他们满三岁时,俩小子的老奶奶有一天颤巍巍带他们 去街上吃了炸鸡腿回来后,就病倒了,没几天就走了。我奶王秀英等到李家后继有 人了才走的,走得很安详、很华丽,没啥遗憾的了。 我奶躺在殡葬馆一个告别厅的中央,四周摆满了鲜花,我奶被鲜花簇拥着,穿 着我家店里最昂贵的送老服,身上盖着绣龙绣凤的盖子。凤冠霞帔,脸色被化装得 超过了她在世时的红润。 我咋看,躺在那里的我奶都像闭着眼睛假寐,看来,人死了也没啥痛苦的,就 是睡下了,一个长眠不醒的觉。挺好。我跟在我爷李本田我爸李大庄的身后从我奶 身边和那些鲜花旁走过,边走边看我奶的脸,我忽然又发现了。人死后并不是啥都 不是了,我就从我奶那儿看到了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生畏的东西。刹那间,我有些明 白了为什么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人办葬礼,能办多隆重就办多隆重,这大概是活着 的人用这种方式填补死去的人留下的空虚。 我从我爷的脸上看到了空虚,从我爸的脸上看到了空虚,我从我妈的脸上看到 了空虚,甚至,我还从乔蓉蓉的脸上看到了空虚。看到他们的脸,我就看到了自己 的脸。只有双胞胎呈现出来的才是不一样的不谙世事的神情。俩小子打幡戴孝跪拜, 跟在我后头朝我奶王秀英喊,老奶奶走好,老奶奶放心走好!这都是他们祖爷爷教 的。 葛奶奶来送我奶王秀英了,葛奶奶眼里含着混浊的老泪,老李家的,你有福啊, 你看看你穿金戴银,铺锦盖霞的,有龙有凤陪着你,跟皇太后似的,好哇好哇!你 再看看你孙子,重孙子,不愁年节给你烧纸钱了,有后人好哇! 葛奶奶一席羡慕又饱含深情的话,说得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我不想提这事儿 了,不是我已经不在意了,我是觉得有点想明白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连着骨 头扯着筋的血脉啥的,有时听上去也挺滑稽。 就说那件事吧,春红儿子被车撞了受伤需要输血抢救那回,当时医院血浆储备 不足,春红又找不到儿子的爸爸,那家伙要是在牌桌上,就是上帝也找不到他。情 急之下,春红给我打了电话,我虽然不是春红儿子的爸,但血型匹配,是我的血液 救了春红儿子的命。我的意思就是想说,一辈人过好一辈人的日子咋的都好,别想 其他上祖宗下八代的事儿了。 先前,我还想着等我爷我奶都走了后,一定要跟乔蓉蓉划清一条界限,我在内 心早就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了。我不这么想了,也不想有啥改变,俩小子腿前脚后 地喊我爸,被别的小子欺负了会说,等着,我找我爸去,我爸会开摩托车,我爸会 开小汽车,气死你们。就是我亲生的也不过如此吧。 我就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妈,我妈在这个家庭中事实上是最不幸的人,当年, 她在无望中生下了“李”家的儿子李承乾,却终究没有逃脱得掉,这就像个咒符, 她大概会觉得这是命运在惩罚她吧。之前,在乔蓉蓉还没有怀孕迹象的时候,我妈 逮住一个机会问我,你媳妇儿有没? 我说,我咋知道,你问她呀。 我妈说,你是我儿子,我就问你。 我说没听见有啥动静。 我妈说,咋还没呢?你们结婚都一年多了。 我说,急啥,我还不是晚育的结果。这句话我只是随口一说,我不知道我妈干 吗被这句话气得发疯,她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呢,气得好几天都不理我。我不过说了 一个事实嘛。如果我当时知道生活中会发生这样的事,连生孩子都无法由自己做主, 那我绝不会对我妈随随便便应付了事。 我理解我妈对待乔蓉蓉怀孕后所持的谨慎和怀疑的态度,理解我妈在产房里看 到了长胳膊长腿的李继坤、李继泰后躲到厕所里嗷哭的哀伤,这就像遗传疾病一样, 一辈传一辈。如法炮制,乔蓉蓉像我妈当年炮制李家后代一样炮制了李家的后代, 而无论是我还是双胞胎,根儿上就不是李家的人。我不是爷李本田的孙子,不是我 爸李大庄的儿子。双胞胎也不是李本田的重孙子,也不是李大庄的孙子,更不是李 承乾的儿子。 我想为我妈说句话,一个已届中年没有子嗣的女人,她内心的空虚和惶惑是别 人无法体会得到的,家里除了一对老夫妻——我爷我奶,再加上她和我爸一对,太 冷清了,太需要有一个孩子了。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时机,也不知道那是一个 怎样的人,我妈应该是占据些主动地位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了各自的原因, 冒着被捉奸被打入社会另一册的危险,做了他们要做的原始的事,于是,李家迎来 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后代。大概如此吧。 我妈在乔蓉蓉生下双胞胎后不久,就把店交到了我手上,她本来是可以再干上 10年或20年。我妈交出店之前跟我谈了一次话,在一家酒店的小包间里,我们娘儿 俩从来没这样单独下过馆子,也没这样郑重其事地谈过事儿。那时候我就想,如果 我妈问起双胞胎的事儿,打死我也不会说出别的话来,李继坤、李继泰绝对是李承 乾的种儿。我可以给我妈弄出一份DNA 检验报告出来,就像弄张假身份证那样简单, 也可以从双胞胎面容上的哪怕一个表情方面来说明他们多么像我。或者,干脆来个 支吾其词,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让自己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愤怒。 我不知道兵法中还有啥招数,走一步看一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 何,我要让我妈相信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乔蓉蓉跟我结了婚,是我老婆,我老 婆给我生了俩儿子。 没有。这一切都没发生,我妈只是交给我一串钥匙,店铺的钥匙,店里一个小 保险箱的钥匙。小保险箱里放着多年经营账目和几个存折。我妈说,她想真正退休 了,这些年在店里,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了啥样子,她准备跟我爸趁着还能 走动的时候到处走走,也许,将来,等我爷去世后,她跟我爸会找个更喜欢的地方 住下。 我妈说,男人三十而立,儿子,你已经三十多了,家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要 好好过日子噢。 我妈目光慈祥,她端详着我,似乎想确认我是她最初生下来的那个而不是个替 包的。我妈盯住我看的时候,我脑子里念头一闪,若是当年我妈跟一个英俊小生… …大概我现在就不会是个矬子了……我差点儿打了自己一嘴巴。 直到我和我妈在酒店的小包间里要结束那顿晚餐的前一刻,我妈真实的目的才 露了出来。我妈要我保证,李家的坤泰寿衣店要辈辈传下去,不能改头换面。 我就险些跪下来向我妈发誓,只要我李承乾活着,我家的店绝不改弦易辙。至 于下辈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他去。后一句话,是我在心里说的。 对于乔蓉蓉,我保持着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和耐心,虽然有时我控制不好情绪, 想扁她一顿或烧掉房子,虽然我找过别的女人或是小姐,像一只野兽一样沿着女人 的身体爬行,尽可能地释放能量,但我努力让自己度过无理性和糟糕的阶段。而乔 蓉蓉不再为地位、金钱、家业还有其他事情担心以后,她就成了一个非常合格的妻 子,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一个非常合格的孙子媳妇和儿媳妇。只有在偶尔的某个 夜晚,我心情不好拒绝碰她与她干那事儿,她流过伤心的眼泪,但天一亮,一切又 在乔蓉蓉的眼中变得美好起来。 我当了店老板,我把比邻经营彩扩中心的小店也兼并过来了。李家坤泰寿衣店 扩大经营二次开张的那天,我爷李本田在一阵鞭炮响过后瞬间的静寂中,对我说了 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子,你蛮像李家的子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