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院如井,四周斑驳的青砖墙散发着霉豆般潮湿的味道。夕阳透过屋脊上支支 棱棱的莠草斜斜地洒在院子里。这是一座局狭的四合院。除主房大北屋稍宽敞些, 左右各一间小北屋的门口分别冲着东西屋的山墙。南屋已坍塌,靠着墙搭了个草棚, 盛些农具杂物。西屋窗前结满籽的石榴树遮住了半个院子。 二嫂从饭屋里出来,仰头看着排成人字阵的大雁鸣叫着向南飞去。天空蓝得透 亮,云朵挺白。二嫂从心底幽幽地叹出一口气,眼睛就湿湿的了。这是一双羊一样 温驯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悸动着淡淡的忧郁。二嫂很少走出院子,偶尔出去也总 是低着头,她的天空就只有从院子里看上去那么大。 二嫂从小就没了母亲。18岁嫁到长岭村何家,成了何家老二何知非的媳妇后, 就常年在家伺候生病的婆婆料理家务,很少走出院子。在何家,婆婆叫她“他二嫂”, 公公偶尔直接跟她说话就叫“老二家”,丈夫从来都只称呼一个字:“哎。”她也 就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叫于秀芝。 何家是长岭村的大户,二嫂的奶奶把她嫁给何家,原指望从小受尽继母白眼的 孙女能过上舒心的日子,没想到二嫂嫁过来不到一年,何家就从宽敞明亮、雕梁画 栋的三进院住宅挤进了破败狭小的老院子里。好在公公何如山生性豁达,不拘俗理, 平时有说有笑的。性格木讷的老二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却也处处顺着媳妇。二 嫂在何家的日子最初过得还算舒心。只是嫁过来二年了,仍没给何家怀上孩子,隐 隐成了二嫂的心事,有时正说笑着就忽然蹙起眉头,怔怔地发起愣来。 何如山前妻生了三个儿子,续妻生了老五后就病歪歪的,一受风寒就躺在炕上 起不来。老大少年夭折,何知非成了何家实际上的长子,何如山早就盼着抱孙子了。 但老二家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动静的二嫂笑容渐渐地少了,越发低眉顺目地忙 碌着家务。婆婆头两年还能隐忍,后来脸色就不好看了,常常拿话敲打二嫂。二嫂 娘长娘短地叫着,悉心伺候照料,目光却虚虚地不敢去碰婆婆的眼睛。心里的愧疚 软软地堵着,就像泡了水的豆子胀胀的透不过气来。 病弱的婆婆说啥也没想到,一心盼着抱孙子没抱上,自己却怀孕了。把脉的老 中医刚走,她就又羞又急地朝自己的腹部连捶加砸。进门问候的二嫂忙扑过去拉住 婆婆的手,婆婆咬牙恨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乱来。”二嫂一下涨红了脸僵 在那里。 何如山尴尬地干咳一声,轻轻向二嫂一摆手。二嫂刚退出屋门,就听公公斥责 道:“你咋变得胡搅蛮缠了!老二家为了给你治病,连她奶奶送给她的手镯都卖了, 这年头,这样的媳妇你到哪里找去?”婆婆的口气软了下来,却仍执拗地说:“她 给我生个孙子比啥都强。” 公公重重地磕打着烟袋锅。 婆婆生孩子的那天晚上,二嫂按本家三婶的吩咐,熬好了红糖姜水后,就不知 道该干什么了,心里七上八下地站在东屋门口。冷不丁地听到婴儿尖厉的哭声,下 意识地冲到大北屋门前,又一下停住,悄悄踅了回来。直到三婶出来招呼,才盛了 碗红糖姜水,惴惴地给婆婆端过去。婆婆表情木木地看着屋梁,冷不丁甩出一句: “你别管我,是个女人都会生孩子。”二嫂立时感到矮了半截。回到屋里无声地流 着泪撞墙,一下一下地越撞越急,额头浸出了血印。老二一把抱住她,抿着嘴不吭 声,泪水一串串地淌到二嫂的脸上。二嫂心里的凉气弥漫开来,慢慢凝成了冰块。 月光一点点地收拾着落在窗台上的叹息,踌躇着退了出去。 有了小弟何祥后,婆婆就常年卧床不起了,整个何家就压在了二嫂一人肩头。 经过三年饥馑,何家剩下的那点家底都换了粮食吃,日子越来越紧巴。老二的腰痛 病一年比一年重,厉害时连炕也上不去。老四老五已先后下学成了生产队的劳力, 正是吃壮饭的时候,再加上需要特别照顾的病婆婆和小弟弟,全家的吃穿全靠二嫂 一人操劳。一到晚上,累得连话也不想说。老二本来就话不多,屋里只听到二嫂纳 鞋底拉麻线的声音。两个人相对静坐,不像年轻的小两口,倒像被岁月磨砺成石头 般的一对老夫妻。 每当暮色一点点地将院子缩小,东屋里便只剩下一豆油灯两块石头。“刺棱刺 棱”拉麻线的声音,钝钝地切割着何家的夜晚。 何如山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听到大北屋里公公磕烟袋锅的声音,二嫂抬头看看闷坐着的老二,眼泪慢慢涌 出来,一滴滴落在鞋底上。老二不声不响地递过毛巾,二嫂的肩膀便抖动起来,爬 到炕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何如山听着东屋里的动静,摇摇头,将刚会走路的小儿子拉过来,送下门前台 阶,指指二嫂的房门,何祥便蹒跚地喊着“小小”走向东屋。二嫂慌忙答应着,喊 着小弟迎出门来。 在何家,能让二嫂从心底里笑出声来的只有小弟何祥。何祥在娘跟前乖乖地不 吵也不闹,见了二嫂总是缠着不放。一见面就扎撒着两手喊“小小抱”。二嫂不管 干着啥都赶紧放下,抱起小弟,拍着他胖嘟嘟的屁股道:“嫂嫂,不是小小。咱俩 谁小呀?”何祥歪着头伸出软绵绵的手指,点着二嫂的鼻尖大声说:“小小,小。” 二嫂就放声大笑,用力亲着小弟,何祥边咯咯笑着边扭动着身子躲闪,二人笑做一 团。 何祥在二嫂的炕上闹腾累了,就钻进二嫂的怀里,二嫂边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屁 股,边悠悠地吟唱:“小弟睡盖花被,小弟不睡打棒槌……”不一会儿何祥就沉沉 地睡去。睡梦中嘟起的嘴唇发出吸吮的声响,一只小手按在了二嫂的乳房上,二嫂 周身一阵悸动,双臂一松又紧紧地把小弟抱在怀里,脸上一阵发烫。忽然,感到腿 上一热,知道小弟又尿裤子了。俯下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一下,轻声骂道:“小坏蛋, 又尿了嫂子一身。”利落地给他换好衣服,抱起来给婆婆送过去。婆婆欠身让二嫂 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幽幽地叹息道:“这观音菩萨咋就不开眼呢?要是把这孩子 送给你该多好。”二嫂低声道:“我哪有这个福分呀。”说着便一脸的落寞,讪讪 地走出门去。 正端坐在桌边,伸直胳膊捧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在油灯前读曾文正公的何如山, 从老花眼镜的上沿看一眼虚弱的妻子,花白的短须抖动了一下,没说什么,目光又 落回到书上。 院子里一如既往地沉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