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屋窗前的石榴树枝已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在徘徊的黄昏中,不经意间摇走了 一个又一个秋天。二嫂鬓边的白发越来越多了。 晚饭后,何如山刚刚捧起书,老四忽然在西屋门口“吱吱呀呀”地拉起了二胡。 何如山眉头一耸,自语道:“又杀鸡了。”旋即又舒开眉头一笑。他知道老四正跟 邻家的闺女淑珍谈着呢,这是拉给人家听的。 老四的二胡先是“吱吱呀呀”,继而“咿咿呀呀”,到后来变成了行云流水, 何如山再也不对人说“俺家老四今天又给杀了一只鸡”了。每到晚上,常常一手握 书,一手击节,眯着眼睛让二胡声慢慢浸透进发黄的书页。 何祥睁大惺忪的眼睛,看着凝神听二胡的二嫂说:“长大了,我也拉二胡给你 听。”二嫂看看快够到自己肩膀的小弟道:“我可不愿意你长大了。”何祥忽闪着 眼睛盯着二嫂。二嫂慢慢悠悠地说:“长大了,你就跟四哥五哥一样,不再跟我玩 了。”“不!”何祥用力抱住二嫂的胳膊摇晃着:“长了胡子我也跟你玩。”二嫂 笑出声来:“你长了胡子就没有我了。”何祥急了:“那可不行,我不长大了。” 二嫂用力摸了摸小弟的头,小弟的头发硬得扎手。 小弟上学后,老四的马拉松恋爱也成熟了。淑珍的父亲最终也没拗过自己的闺 女,答应让女儿下嫁给地主成分的何家老四。双方商定秋后完婚。在南京军校当教 官的老三汇来了100 元钱,这在当时的长岭村是个大数目了,举办婚礼绰绰有余。 二嫂忙活着筹备婚礼,把这些年起早贪黑纺线织布积攒下的两匹条纹粗布做成了两 套崭新的被褥、床单,还把一件从娘家带来的上好的樟木箱子送给老四盛被褥。老 二难得地夸奖道:“你真是个好嫂子!”二嫂悄悄地轻叹一声:“我高兴啊,老四 成家了,要是能给爹生个大孙子,我这心里也宽松宽松。”“是呀,”一向只简单 地回答二嫂兀,个字的老二,破例地回应了一个长长的句子:“我也就卸下了这心 里的负担。” 秋风刚凉,“文化大革命”的火就蔓延到了长岭村。婚事被钉在门框上的黑牌 子挡在了门外。 穆二宝摇旗造反的第一枪就指向了何家。 穆二宝是何家所在的第一生产队的会计。二十来岁时随一支路过长岭村的解放 军小分队出走,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就与国民党的部队打了遭遇战。枪声一响,吓得 他撒丫子就往回跑,被机枪流弹打断了脚腕。枪声停息后,他爬到路边,被人救起 送回家去,一只左脚从此脚心朝后扭向一边,走起路来一起一伏的。后来,当生产 队长的他本家叔叔拉巴他做了队里的会计。只读过几年小学的穆二宝到年终时把账 弄了个一摊乱,队长领他到何家请何如山帮着理账,何如山拿出当年在济南跟父亲 打理商号时练就的绝活,左右手各一个算盘,让穆二宝先报各个账簿的总数,再逐 一报明细,右手用减法核对总数,左手用加法重新计算,噼噼啪啪“三下五去二”。 很快就把一团乱麻理出了头绪。 从何家出来,队长教训穆二宝道:“你看人家何如山,那叫真本事。”穆二宝 撇撇嘴说:“不就是一个老地主嘛,叫他干啥他就得干啥,干吗这么客气?”队长 瞪了他一眼:“混账东西,我说的是本事。再说何家这地主跟别的地主不一样,当 年人家早早地就把房产献了出来,还送三儿子参加了解放军,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 开明士绅,连区里开会都上过主席台,你看,人家大门上还挂着‘军属光荣’的牌 子呢。你甭管别的,要想吃会计这碗饭,就得好好向人家学本事。”穆二宝咬牙点 点头,从此经常登门向何如山讨教。何如山像调理当年商号里的会计一样严厉,时 常敲着桌子吼穆二宝,穆二宝面红耳赤地暗暗咬牙,手心里攥出了汗水。一年的工 夫,只读过几年小学的穆二宝就弄通了会计业务,还练就了一手右手执笔,左手拨 算盘,边听数边拨珠边报数边记账的绝活,人称“穆神算”。 “文化大革命”闹起来后,穆神算拉起了一支战斗队,将本家叔叔赶下台,自 任队长兼会计,带领麾下的小青年们把何家大门上“军属光荣”的红牌子换成了 “地主分子”的黑牌子,让何如山跪在院子里,把何家翻了个底朝天。指使红卫兵 把樟木箱子连同里面的粗布被褥一块儿抬走了。二嫂对让公公心疼得掉泪的那些古 董字画没啥感觉,只是对那口箱子和那些粗布被褥一直不能释怀。一闲下来就常常 小声嘀咕:“没了那口箱子,俺就没了娘家了。嫁到何家这些年除了那两床粗布被 褥,俺就啥也没有了。俺一根线一根线纺出来的粗布算啥‘四旧’呢。” 不久,二嫂经常感到腹部隐隐作痛,月经也不正常了。婆婆托本家三婶子带二 嫂去公社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子宫肌瘤,暂时不要紧,倒是她的血压很高,应当经 常吃药了。三婶趴在婆婆的耳朵上,告诉了她一个让她半天透不过气来的消息: “医生查出二嫂还是个姑娘身子!” 晚上,二嫂嫁到何家后第一次没有做饭,早早关上了屋门。全家人都屏住呼吸 倾听着东屋的动静。石榴树枝不紧不慢地摇晃着,冰凉的月光斑斑驳驳地落下来, 满院子呻吟着细碎的风声。突然,二嫂爆发出一阵啜泣,旋即又梗死在揪心的沉寂 里。老二沉闷的吁气,一直断断续续地延伸到鸡叫。 孤灯如豆,夜气涔冷。横斜的树影在东屋窗纸上打着寒战。 大家都不知道昨夜东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早晨起来二嫂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刚一进饭屋就一下愣住了:婆婆正拖着病体指使着老四老五准备早饭,一见二嫂弄 得锅碗瓢勺一阵叮当乱响。二嫂叹口气说:“娘,你这是干啥。”过去把婆婆扶回 大北屋,又赶走两个弟弟,独自忙活起来。隐隐地听到大北屋里传出婆婆压抑的叹 息。 直到吃午饭,老二也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