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家的气氛是越发沉闷了。 山里的初春季节,天还黑得挺早,东墙上那抹淡淡的夕阳一眨眼就溜走了。暮 色又将何家小院收缩起来。原准备做老四新房的西屋,被队里占用做农具仓库,一 早一晚常有人进进出出地取存东西,本就狭小的院子显得更加局促了。 老四、老五都早过了成家的年龄还打着光棍。兄弟俩从地里回来就钻到小北屋 里去,不吃饭不出屋门。 淑珍嫁到邻村早已有了孩子,老四还时常帮她娘家干些力气活,老五就愤愤地 骂他四哥贱骨头。这回老四刚从淑珍家干活回来,两人争吵着忽然大打出手。何如 山提着手杖一步跨出屋门,又猛地收住脚,手杖重重地一戳地,停在了门口。二嫂 赶紧跑过去劝架,却看到兄弟俩正抱在一起低声哭泣,鼻子一酸,踮起脚悄悄退了 回来。 何如山双手拄杖,仰头看着石榴树,薄薄的暮色中,一群错过宿窝时间的麻雀, 还在树枝间唧唧喳喳地吵做一团。春天呢,是万物萌情的时令。 除小弟外,晚饭大家都没吃。何如山已无书可读,就和没有作业可做的小儿子 早早睡下了。天还没有黑透,院子里就已静得如墓地一样。二嫂幽灵般独自在院子 里忙活,为大家准备明天的饭食。 自从二嫂下地劳动后,何如山多次让老四、老五帮二嫂做饭收拾家务,每次都 让二嫂挡了回去:“快回屋歇着去吧,这哪里是你们大男人做的活。”老四、老五 争了几次也就作罢了。晚上躺在炕上,老二劝她说:“爹发话了,就让他们干吧。” 二嫂给他捶打着腿,悄声道:“两条光棍挤在一间屋里,在外面累死累活吃了气, 回家连个问一声的都没有,他们心里该多苦啊。”老二眼睛红红的翻过身去不再做 声。二嫂推了他一把,仍悄声说:“家里连买盐的钱也没有了,这家可咋当啊?唉, 跟你说也白搭。这老三也不再寄钱了。”老二又翻回身来,闷声道:“还是不寄的 好。”二嫂重重地叹息一声,心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便不再说话。 “文革”前,老三经常向家里寄钱,那时都是公社邮政所的邮递员张胡子代办 取款。张胡子跟何家老朋友似的,刚到大门口就报喜般地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何 如山——拿手戳。”半条街的人就都知道何家老三又寄钱来了。何如山喜滋滋地把 名章递给张胡子,张胡子朝章上哈口气,“啪”地一盖,把钱点给何如山,总是坐 下抽支烟喝杯茶再走。“文革”闹起来后,张胡子不再在大门口喊了,悄悄进来把 汇款递给何如山,抱歉地说:“老哥,对不起了,我们新头头规定,不给地富反坏 右和走资派服务,往后,你们得自己到公社邮政所去取款了。” 老三再次汇款时,换了个新邮递员,他没留意大门上的黑牌子,进门喊道: “何如山,来钱了。”正吃饭的何如山赶紧向门后躲,何祥早像猫似的抢先溜了过 去,何如山的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边。邮递员一看他左臂上的黑袖章,马上横眉立 目起来,把汇款单向地上一摔,扭头就走。 何如山弯腰拾起那张10元的汇款单,对老四、老五说:“你们谁去把钱取回来?” 老四、老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往后缩。何如山皱皱眉头,目光转向最听话的 小儿子何祥,何祥看一眼父亲胳膊上的黑袖章,把脸扭向一边。二嫂从公公手里拿 过汇款单说:“我去吧,顺便也去供销社买点东西。” 二嫂把汇款单递给柜台后面正用指甲抠着牙缝里的韭菜叶的胖女人,胖女人乜 斜着眼睛看一眼二嫂,拖着长音说:“嗬——又来了个黑崽子媳妇,长得还挺俏净 呢。”旁边的眼镜也凑过来帮腔:“你们家里是地主还是富农?嘿,也他妈的怪了, 这黑五类家还有汇款。”二嫂摸过胖女人甩在柜台上的钱,向口袋里一塞,低头逃 了出去。走到公社驻地老城墙外边的石板桥边,伸手一摸口袋,头嗡的一声:钱没 了。她抖着手把全身的口袋都翻过来,也没找到那10块钱,涔涔地冒出一身汗,慌 忙沿着来路往回找,见人就问:“你拾到钱了吗?”人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她又一路问回来,桥边一个小伙子迎上来,问道:“大嫂,你丢钱了?” 二嫂一下睁大了眼睛,急切说:“10块钱,大兄弟,你拾到了?”小伙子摇摇 头:“我没拾到,但我可以给你。”他看着惊讶的二嫂,举了举手中的饭盒道: “我爸爸在医院里,你把饭给他送到医院里,我就给你10元钱。他是公社书记,被 红卫兵打伤了。他们找我好几天了,非让我去送饭,否则就饿着我爸爸。他已经两 天没吃饭了。可我去了他们会打死我的。”二嫂本来频频地点着头,一脸的感激, 听明白小伙子的爸爸是个走资派后,又犹豫了。小伙子把5 元钱塞到二嫂手里: “大嫂,我先给你5 元,你送饭回来后我再给你5 元。你看,小河拐弯的地方,那 座红砖小楼就是公社医院,你把饭盒送到一楼进门右边的第一个房间,只说一句是 他儿子托你送来的就行了。” 二嫂刚到病房门口,就被一群红卫兵围住了。听二嫂哆嗦着嘴唇说是替病人儿 子送来的,几个人问清地点后呼啦跑了出去。留下的人上下打量二嫂,一个扎小辫 的红卫兵眯起眼睛喝问:“你为啥给走资派当狗腿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呸” 地一口痰吐在二嫂脚下,周围的人冲着二嫂“呸呸呸”一阵乱吐,一口浓痰重重地 砸在二嫂脸上。二嫂也不敢擦,把饭盒向门口一塞,在一片骂声中跑出医院。 手里紧紧攥着10块钱,二嫂呆呆地坐在桥下的河边,脸上的痰迹已经半干,腥 臭的气味淡多了。她忽然觉得桥这边那湾深碧的潭水真像温驯的羊的眼睛。羊的眼 睛一眨一眨的,很安静,很温暖,像极了她小时候养的那只白山羊。她的脸上渐渐 浮起冰冷的笑容。 一位:老太太一直在二嫂不远的地方转悠,见二嫂站了起来,就匆匆过来拉住 二嫂的手,悄声说:“年轻轻的,可别想不开。这几年已有不少人在这地方寻了短 见。哎,造孽呀。听大娘的话,快回家去吧。”二嫂一愣神,羊的眼睛变成了大娘 怜悯的眼睛。大娘的眼睛里泛出泪花:“要不先跟大娘去家里喝碗水?”二嫂摇摇 头,再看一眼那潭深碧的水,慢慢走过桥去,不远就迎上来接她的小弟。回家后二 嫂啥也没说,进屋洗了把脸就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