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三早就不再往家里汇款了。 农历九月初九公公的生日,早晨都没能按惯例让公公吃上一碗长寿面,二嫂愧 疚得不敢抬头看公公的脸。上午下工时在山坡上转了好长时间,才薅了一把山韭菜, 回到家从鸡窝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正要给公公炒个菜,忽然听公公大声喊: “你们快来听!”大家都跑到大北屋里,公公把那台破红灯牌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 北京敲锣打鼓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声音灌满了院子。何如山吩咐神情木然的老四、 老五分头去用地瓜干换一斤白酒半斤豆腐。吃饭时,他让老二、老四、老五都喝杯 酒,抖动着胡须说:“咱们也来庆祝一下。”老四说:“有啥可庆祝的,看着吧, 又该搞大批判了。”何如山抿一口酒,指点着屋里的人说:“你们呀,这些年都低 着头活傻了,告诉你们,世道要变了。” 这年的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长岭村被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厚厚的积雪里。 在雪后的冷清中,何家又度过了一个沉闷的春节。开春后,雪融化了,草木青了, 二嫂照常下地干重活,回家忙家务,为没有买盐的钱犯愁。 日子沉滞地“吱吱咯咯”转动着。 何如山生日前几天,家里意外地又收到了老三的汇款,公社的邮递员连汇款单 和钱一块儿送到了家里。何如山看着汇款人附言“给父亲拜寿”,喜极而泣。 第二年,借着老三携老婆孩子回家探亲的机会,何家要回了被生产队占用的西 屋。老四、老五终于又有了各自的住房。何家小院的空气又被结满石榴的树枝摇活 了。 春节前,大门上的黑牌子和何如山的黑袖章都摘了下来。二嫂带领着三个弟弟 把旮旮旯旯里的陈年垃圾扫除一空,院子顿时敞亮起来。老五把芜杂疯乱的石榴树 枝彻底修剪了一遍,阳光跳跃着洒满了院子。二嫂仰头望着瓦蓝的天空,白云一朵 朵一缕缕地飘浮着,像开春时河里的融冰。二嫂感到一串串气泡从腰部摇曳着冒了 上来,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郁闷的心中打开了一扇窗口,清凉的风咝咝吹了进来, 阳光在脸上绽开了。 吃年夜饭时,老四告诉二嫂,过年后,就要按劳力分责任田了,一家一块地, 啥时干啥活,都由自己说了算。那时你就不用再下地了。二嫂一脸的神往:“不用 听人家指派,想干啥就干啥,不想干了就歇几天,那可是神仙的日子了。不行,我 还得下地,尝尝给自己当家的滋味。这些年净让人吆来喝去的,脏点累点倒没啥, 这心里。可真不好受……”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忙伸手一抹,不好意思地笑了。何 如山装作没看见,仰头喝下一杯酒。 开春后,别的生产队都忙着丈量地块分责任田,第一生产队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村革委会说不动穆神算,连公社的工作组都让他要死要活地挡回去了。二嫂沮丧极 了:“这不,还是人家姓穆的说了算。”何如山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挡不住 的。” 到秋后,公社又派了工作组来长岭村主持第一生产队的分地。穆神算脖子一梗 :“这地,我死也不分!”工作组组长是个刚从部队转业的小青年,一拍桌子吼道 :“这地,你死了也要分!你现在是队长,死也要等分完地再死。”穆神算一腚坐 在地上,大娘儿们似的号啕大哭:“老人家啊,你睁睁眼吧,他们要变天了,要一 夜回到解放前哪,今后这日子可咋过呀。”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骂,从北京城 一直骂到长岭村。等哭完骂完,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这是个敢作敢为的男人, 清退抄家物资时,他听说何家指名要那口樟木箱子,当时就咬着牙把箱子砸了个稀 巴烂,到底也没让何家老二媳妇遂了心愿。现在他狠狠地拍打着地,直到把手拍肿 了,地上也没出个坑。 土地分下去后,队里唯一的财产就是场里剩下的那一大堆脱粒后的谷穗、高粱 穗和大豆秧了,老百姓统称作“谷桡”。谷桡里还残存着零星的颗粒,每年净场前, 队里都按户扒拉成若干小堆,让大家听队长号令去抢,俗称“抢场”。每堆谷桡里 面总能再筛选出半簸箕一瓢的杂粮。每次抢场,总有人为这点杂粮撕破脸皮打架。 二嫂是从来不用去抢的,每次都站在一边等着人家抢剩下的那最后一堆,在如刺的 目光中收拾了回家。 这次,二嫂特地叫上小弟何祥,说“最后一次抢场了,咱也跟人家似的去抢一 回”。在场里二嫂很放松地站在人堆里,跟大家说笑着。大家忽然发现一向沉默寡 言的二嫂原来也挺能说的。等到哨声一响,二嫂很快就跑到一大堆谷桡前,正要回 头喊小弟,就听穆神算暴喝一声:“于秀芝,你忘了是啥身份了?还反了你了!” 二嫂僵住了,目光迟滞地转动着,全场的人都直起身来注视着她,她感到目光里的 嘲弄像小刀似的尖利,疑惑地嗫嚅道:“不是,都一样了吗?”“一样?”穆神算 一阵狂笑,指着二嫂道:“你,八辈子也休想!”手指也刀一般晃动着,和那些目 光一起刺向二嫂的眼睛。二嫂的眼睛瞪圆了。脸涨红了,嘴唇哆嗦着脖子一梗尖声 吐出句“小弟……”天空怪异地变成了黄绿色,抖动着塌下来。她浑身软软地瘫倒 下去,在倒地前的一刹那,身体又向上一挣,伸开双手向空中划拉了一下,似乎要 抓住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抓到,手臂折断了似的猛地向下一耷拉,慢慢地躺在地 上。何祥惊叫一声扑向二嫂。 天黑了。 二嫂死于脑溢血。出丧的那天,街上挤满了人,妇女们都抹着眼泪惋惜二嫂没 有福气,小声咒骂穆神算。老二一眼发现人群里面若无其事的穆神算,狂吼一声扑 过去狠狠地朝他的右腿踢了一脚。穆神算“哎哟”一声翻倒在地,翻滚了—会儿坐 起来,指着刚出门的何如山叫道:“你们还真以为变了天了,你等着……”何如山 一把拉住要冲过去的何祥,用拐杖指着地上的穆神算道:“凭你这个样子就能在这 一片欺男霸女十多年,这天要是不变个样,就没有天理了。等?你还想等什么?今 后,你要好好地学会把自己当人了。” 二嫂的骨灰安葬后,老二不肯离去,一遍遍地念叨:“秀芝,你这一辈子…… 我对不住你……”何如山用手杖扒拉着坟前的枯叶说:“对不起她的不是哪一个人。” 一阵旋风从坟后转出来,纸灰纷纷扬扬地飞向空中,何如山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纸 灰,小声道:“老二家,你就放心走吧,没儿没女的,也就少一份牵挂。你的弟弟 们会照顾好老二的。你也该安心了,你把拿人不当人的日子一块儿带进了坟墓。” 两行老泪在仰起的脸上缓缓纵横。 “哞——”一声浑厚悠长的牛叫号角般穿透了黄昏。 夕阳一下亮起来,燃烧的红云在山头上流淌。远处有三三两两的人影还在各自 的责任田里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