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龙爪是长成了,但很少有员工来用,尽管他和每个车间都打过招呼,可是他的 龙爪温室依然无人问津。一次,他在走廊里遇到了三车间的小郭,不想被小郭的脸 吓了一跳,小郭曾在原厂篮球队当过中锋,打球特棒,人长得也很阳光,一年不见, 小郭的脸上竞被疙疙瘩瘩的粉刺弄得一塌糊涂。他不由分说,把小郭拉进自己的办 公室,掰了几块龙爪用报纸包了塞给小郭,说用这个擦擦,保准有效。小郭却不领 情,他把龙爪还给老皮,扫了一眼满屋的龙爪和只有一部电话、一个台历的办公桌, 冷冷地说:这皮肤病不是龙爪能解决的,这是防护上的问题,皮主席要是能过问一 下公司的劳动保护问题,您当年的职工们将不胜感激。说完小郭走了,老皮拿着那 包龙爪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感觉有截儿龙爪卡在胸腔里,下不去上不来,生生刺得 胸口疼。 当天,回到家里,这种胸腔卡着龙爪的感觉在小猫的一番耳鬓厮磨下,方有所 缓解。晚饭后,他带着猫到清净庵去遛弯,慧云师父正在院子里清理正门前那个香 炉,原来的香炉是个铁皮焊的,早已锈蚀得不能再用,现在已经换了个不大不小的 铸铁香炉,香炉的样子很别致,像个古董,与这庵里的格调也般配。老皮问:这是 谁做的善事呀?慧云没有说话,向香炉的一侧努努嘴,脸上闪现出一种抑制不住的 喜悦。老皮凑过去,仔细一看,头不禁“嗡”的一下,香炉上的铭文很清楚:和田 精细化工公司捐赠。 老皮没有和慧云下棋,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就领着猫回家了,去老年中心跳 舞的妻子还没有回来,他洗了把脸倒头睡了。猫在他的枕边卧着,两只大眼睛奇怪 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老皮的尴尬不在这个香炉上,他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这一天,老皮正在给龙爪浇水,一向难得来人的办公室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老 皮开门一看,原来是王梅。王梅是当年他任厂长时招进厂的大学生,在技术科工作, 人长得水葱一样挺秀,一头黑缎般的长发可以拍电视广告,她是公认的厂花,王梅 细瓷一样的皮肤肯定用不着龙爪,老皮搞不清她有什么事来找自己,便一边让座一 边忙着倒水。王梅刚坐下,两行泪就下来了,她说皮主席你要给我做主呀,我六神 无主了。老皮一问,原来是清水总经理老是去技术部骚扰王梅。清水这个家伙是个 出了名的色鬼,他一双外凸的小眼睛加上弧形的鼻子酷似澳洲的考拉,只不过澳洲 的考拉大部分时间都在树上睡觉,而这个清水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女人,他的车里总 是搭乘些衣着暴露的女子,哪怕在厂区里他也无所顾忌。公司里只要有几分姿色的 女职员,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但因其总经理的有利身份,使他得手的机会还是 不少的。王梅告诉老皮,清水已经几次在办公室里对她动手动脚,她气不过,曾扇 了这个色鬼一个耳光,为此清水威胁说要把她调到三车间去。她对老皮说要是去三 车间她就辞职。三车间那是有毒有害气体弥漫的车间,那里每个人的脸上都该擦龙 爪汁,她一个未婚的姑娘要是到那里去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事。她说想过去告发清水, 可上哪里去告呢?找和田董事长,那也是个日本人,又能把清水怎么样?她说自己 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找老皮,老皮毕竟是原来的厂长,又是公司的工会主席,是 个中国人。美人的眼泪总是能格外激发一个男人的责任感,老皮听了王梅的哭诉, 就有一股丹田之气直冲脑门,他啪的一声拍案而起,睁圆了一双豹眼道:简直无法 无天了,这里是中国,不是你清水的北九州!老皮背着手在满是龙爪的屋子转了几 个圈,然后泥塑一样戳在窗台前,他不忍心再看王梅的那一双泪眼,他让王梅先回 去工作,此事他自有主张。 就在王梅找过老皮的当天下午,和田召集管理层开会。每次开会老皮都被通知 参加,可是老皮却十分头疼参加这样的高层会议,因为参加会议的无论是日本人还 是中国人,都叽里哇啦讲日语,而他因为不懂日语,只能在那里鸭子听雷一样傻坐 着。这次会议,老皮没有呆坐,他从会议开始就一双怒目直逼坐在和田身边的清水。 清水却不看他,除了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再就是眼睛不离董事长的脸。老皮的目光 寻不到对手,时间一久也就觉得疲惫了,便琢磨着散会后找和田告清水一状。他对 和田印象还不错,这个彬彬有礼的日本老头,见了中国官员总是鞠躬行礼,给人谦 逊恭敬的感觉,老皮想,那么多南方客商想买这个厂子都没有买成,唯有这个秃顶 日商独占鳌头,这大概是他频频鞠躬行礼的原因吧。 会议结束时,老皮刚刚站起来,和田却先招呼了他:皮桑,你留一下。 老皮感到奇怪,这个和田难道知道自己要告状?会不会是清水做贼心虚,先到 和田这里解释了什么,开会时,他觉得清水总是躲着自己的目光,他就知道这个鬼 东西心虚,心想,一头老牲口了,还想吃王梅的嫩草,真他妈胆肥了! 但和田没有说清水的事,他让老皮马上去市政府一趟,把在那里上访的几个公 司员工领回来。老皮一听有员工到市政府上访,头皮立马紧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个 工会主席怎么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上访肯定是劳资纠纷了,闹到市政府,第二天 就会上报纸,那样对企业形象影响可就大了。他顾不得说清水的事了,急急忙忙往 市政府赶,身后和田嘱咐了一句:皮桑,要态度和善,礼貌劝说,切切不可动粗。 老皮心里颤了一下,市政府是个动粗的地方吗?我去把人领回来就是了。 老皮赶到市政府大门口的接待室,七八个穿着蓝色和田化工制服的工人正围着 一个满头汗水的中年人争论什么,领头的是满脸粉刺的小郭。见老皮来了,那个一 头汗水的干部擦了把脸上的汗,哑着嗓子对老皮说:皮厂长你可来了,你们厂的工 人对加班不加薪和劳保不达标问题有意见,你快给个答复吧。老皮向接待的干部点 点头,然后对工人们说,咱们回去吧,在这里解决不了,咱们是日商独资企业,市 政府不会管的。他这一说,小郭马上打断了他的话,道:日商独资怎么了?日商独 资就可以不遵守中国的法律吗?老皮被噎得半天缓不过气来,那截儿龙爪又卡在了 胸腔。小郭又说,我们不想难为你皮厂长,政府说改制,应该是越改越好的理儿, 怎么改来改去连起码的劳保都缩水了?他指着一脸的粉刺道:皮厂长你看看,过去 我的脸可是有模有样,现在都没法见人了。小郭这么一说,老皮沉积已久的一种责 任感油然复活,他拍了拍胸脯道: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回去,你们反映的问题 我负责向和田交涉。小郭听老皮这么讲,话锋顿时软了下来,他摇摇头道:你皮厂 长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我们不想连累你,你混个白领职位不容易,不像我们当工 人的反正也无所谓。小郭的一番话,像一口啤酒,一下子把老皮胸腔里的那截儿龙 爪送到了胃里,他握住小郭的手,很诚恳地劝道,在这里请愿是没有用的,自己的 痒痒还得自己挠,你看哪个上政府请愿的达到了目的?问题还要回厂子解决,相信 我,跟我回去。 毕竟是老厂长,话又说得这么诚恳,几个工人不再说什么,跟着老皮坐上面包 车,回到和田精细化工公司。下车时,清水和人事部的主任在公司门口迎候,一个 工作人员还像接待凯旋的英雄一样拍照录影忙活了半天。 老皮整理了一下小郭他们提出的要求,准备好好同和田谈谈,他觉得小郭他们 的要求并不过分,这些事,他当厂长时都算不得问题,国家的规定像停车场上划的 线一样再清楚不过了,你的车为什么还要压线停放,这样说不过去嘛。他想,通情 达理的和田会支持自己的,日本不是个法治国家吗?总不能在自己家里讲卫生,到 了别人家里就可以随地大小便。 老皮晚饭后没有去清净庵,他带着猫到楼下转了一圈就回到家里,他要准备一 个谈话提纲,明天同和田正式谈谈,这毕竟是他当公司工会主席以来第一次和董事 长进行关于维护职工权益的谈话,要准备依据,要梳理问题,做到有理有据。他还 想说说清水骚扰王梅的事,不管管这个清水,他就真要强男霸女了。他仿佛看到了 王梅的一双泪眼,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孩子,怎么去抗争一个总经理?自己不替她说 话,谁还能为她做主?他的笔在稿纸上刷刷地写着,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书写的快感 了,《金刚经》的字帖对他的笔力提升不小,有几处因为太用力,笔尖竟划破了稿 纸。猫,静静地趴在他的肘边,一双略带恐慌的眼睛随着主人的笔尖快速地移动, 一条黑白相间的尾巴从后面绕过来,像绳索一样缠着并拢的前爪。 跳舞的妻子回来,看到人猫共著一文的奇观,忍不住就揶揄了一句:这是人教 猫还是猫教人呀。老皮和猫同时扭头看着沙发边正在换鞋的妻子,不想,书桌上一 直安分守己的猫突然警醒起来,缩了一下身子,猛地蹿了过去,死死地咬住了妻子 放到沙发上的钥匙。妻子被猫吓了一跳,扬起手要打,猫却抽身又蹿回了书桌。老 皮一看,猫嘴里叼来一个老鼠形的饰物,妻子不知何时搞了个十分逼真的小老鼠做 钥匙链的饰物,猫不知是假,当成了真老鼠。老皮把钥匙扔给妻子,妻子气哼哼地 道:抓不到真的,对个假的耍什么威风。老皮反驳说,它是没遇到真的,遇到了也 会一样抓。妻子显然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她的血糖如同小池塘里的鱼漂,总是上 上下下地波动,就是不能一个猛子扎下去,这让她很心烦,她开始怀疑跳舞降糖的 说法,在跳舞的时候,嘴里的牢骚不亚于背上的汗水,让和她一起跳舞的人不胜其 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