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次日上班,老皮没有来得及给龙爪浇水,就径直去找和田。和田不在,女秘书 说董事长回了日本。老皮一听心凉了半截,董事长回国的事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这 样一来,自己怎么答复小郭他们呢?他回到办公室,把昨夜写好的材料放进抽屉, 望着满屋子的龙爪发呆。这龙爪上长着吓人的刺,却十分柔软,掰开叶子,里面是 一汪凉凉的水,老皮用它擦过脸,有一种蛋清的滑腻,很可惜,还没有一个职工来 试过它的疗效。老皮又去打了水,一株一株浇水,并把花盆中寄生的小草连根拔掉, 露出黑油油的花土来。 当天夜里,他和猫穿过家属区前往清净庵时,遇到的熟人都有意避开了他,不 但没有打招呼,有几个还故意朝地上啐了一口,他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没有招惹 谁,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都是怎么了?在清净庵的院子里,慧云师父沏了茶, 陪他坐在石桌旁,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说,一个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不 能让心境云山雾罩。老皮说,我就纳闷了,佛讲因果,我没造孽,何故街坊都啐我? 慧云伸手抚摸了一下猫的后背,或许是啐这只小猫吧,你一个心慈目善的好人,如 果不是误会谁会啐你? 误会?慧云一句话,让老皮马上想到了昨天上访的事,该不是上访的职工对他 有误会吧,可是,和田回国了呀,自己还没有与和田碰头,问题解决哪能这么快? 喝了几杯茶,下了一盘围棋,老皮输了,老皮很佩服慧云在这黑白博弈上总能 把握主动的技艺,慧云师父出家前做过导游,见识非一般人可比,老皮认为他所见 过的女人,还没有谁可以替代慧云。老皮眼看着石桌上的棋子说,说不准哪天我会 赢你。慧云师父笑笑道:正是你老想着赢我,才心躁技难精啊。老皮抱着猫要走, 慧云站起来抚摸了一下猫的头,喃喃自语道:好可怜的猫。 你说这猫可怜?我抱养它难道比它无家可归还可怜?老皮疑惑不解。 慧云师父回答了一句偈语:生灵生灵,自在为生,率性为灵,豢养有时候是另 —种摧残。说完,慧云竖起单掌,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回禅房去了。 这个慧云师父今天真是莫名其妙,老皮想。 老皮抱着猫回家的路上,似乎感到怀里的猫有点反常,身子不时扭动一下,喉 咙里发出的喘息也粗重了许多,女子像中了慧云偈语的魔咒一样。 这一夜,小猫破天荒没有在老皮的枕边睡,它回到了书房自己的住处,而缺少 了小猫呼噜催眠的老皮,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夜间几次起来到书房看望小猫。而 每次,小猫都抬头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它,并惨兮兮地低叫一声。老皮想,这猫或许 是病了,明天该到宠物医院看看才好。 尽管公司里无事可做,但每天早晨老皮都会早早地让司机接他上班,年轻的司 机为此颇有微词,私下说皮主席上班比日商还早。但这一天,公司人事部长抢先于 老皮先到了公司。老皮下车时,人事部长正在公司大门的公示栏贴一张通知,老皮 过去一看,原来是开除小郭等七名职工的通知。他气呼呼质问人事部长,这解除小 郭等七人劳务合同的决定是谁做的?这是严重侵害职工权益的行为知道不知道。人 事部长是个瘦瘦的年轻人,平时和老皮并没有交流,见老皮这么说,脸上流露出明 显的不满,就回了老皮一句:你皮主席多操什么心,这决定昨天就和七名员工谈过 了,他们三个月的补偿金都领了,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你这侵害一说是哪跟哪呀? 老皮一听明白了,为什么昨天傍晚散步时有那么多人对他的态度反常,一定是 这开除小郭等职工的事情引起的,街坊们把这笔账记在了他老皮的头上,因为到市 政府接小郭他们的毕竟是他老皮。 老皮没有去办公室,他让司机又拉他回了家,他想带小猫去看医生。可是,进 了家门,却不见小猫像往日一样迎上来蹭他的裤腿,猫不见了,他每个房间都找遍 了,就是没有猫的影子。他家住三楼,尽管阳台的窗开着,但小猫决不会从三楼跳 到楼下的草坪上去。他真的着急了,他甚至怀疑是嫉妒这猫的妻子偷偷把猫送人了, 可是给妻子打电话一问,妻子先火了,说我没事撑的?你的猫死活和我不搭边。他 又一想,妻子的确也不会做这种没道理的事,妻子在婚姻登记处工作时,只负责结 婚证的办理,而离婚证她从来都不过手,她认为那样做有点于心不忍,老皮知道, 要不是糖尿病坏了妻子的脾气,他们夫妻还是很和谐的。 家里找过了,又到楼下找,楼前楼后也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他找到了家 属区,又去了清净庵,慧云师父听说猫丢了,却神情平静,说你晚上看看吧,说不 准自己会回来的。老皮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不想在路上遇到了小郭,他想小郭一定 会啐他,他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小郭真的啐他,他也不做任何解释,因为事情的结 果毕竟是小郭等七个弟兄丢了饭碗。但迎面走来的小郭并没有不礼貌的举动,而是 很友善地和他打招呼,说皮厂长怎么没有去公司?我们的事情难道影响你了吗?老 皮说哪里哪里,我家的猫丢了,我舍不得这猫,你知道养的时间长了,和猫有感情 的。小郭说怕是猫有病了吧,猫是家畜里最有尊严的动物,从来不让人看到它脆弱 病态的一面,一旦感到自己不行了就会找个无人的角落了此余生。小郭的话他觉得 在哪里听过,但他来不及细想,他认为小郭说得对,这猫一定是躲到某个角落里了。 午饭和晚饭老皮都没有吃,只是闷头在厨房里喝了两瓶啤酒,妻子临去跳舞前 对他说,要是实在难过,就去清净庵再抱一个好了,他白了妻子一眼,起身进了书 房。 傍晚了,每天这个时候,是他和猫去清净庵的时间,现在,猫没有了,他感到 一种心无所属的孤独。他看着自己精心为小猫布置的住处,那是一个浅浅的白色柳 条果篮,他在里面铺了毯子,小猫白天都是在这里睡的,毯子上小猫的卧痕还在, 睹物思猫,老皮的心里酸酸的。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老皮三步两步跑到阳台上往下一看,自己的猫竟然 在草坪上正抬头望着他。老皮穿着拖鞋就跑下楼去,到草坪上抱起猫,左看右看, 他发现猫身上满是尘土,似乎经历了不少磨难一样,鼻子不禁酸酸的。 次日清早,老皮特意关了家中所有的窗,在猫碗里放了些煮熟的小鱼,然后才 去上班。他到了楼内,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清水的办公室,小郭的 事给他提了醒,对清水还是早敲警钟好,省得王梅重蹈小郭的覆辙。 清水上班也不晚,这家伙不管头天晚上怎么疯狂,第二天上班总是精力充沛, 公司里有人说他嗑药,有人说他天天不离海参海狗鞭,这些都不能考证,大家能看 到的是,清水考拉一样的脸总是充满一种永不疲倦的占有欲。 清水把老皮让进办公室,若无其事地坐到班台后,问老皮有什么事。老皮想说 的话已经默诵多遍了,清水一问,他就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希望清水总经理自重, 有职工反映总经理对技术部的王梅不礼貌。我很希望这是传言而不是事实,假如是 事实的话,我们工会不会坐视不管。老皮的话根本没给清水留面子,他想过了,对 这种没脸没皮的人也没有留面子的必要。他等待着清水的反应,他估计清水会恼羞 成怒的,如果真的发火,他就与这个家伙吵一架,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闹 到和田那里去,他猜想如果两个人是为了清水欺负王梅的事吵起来,和田说不准会 训斥清水的。 出乎老皮意料的是,清水听完老皮的话竟哈哈大笑起来,他用一根指头点划着 老皮,笑着说:皮桑,你操错了心,是王梅要和我好,不是我要和王梅好,谁都知 道王梅是个^ 才,难道你吃醋了吗? 清水如此一说,老皮顿时愣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王梅来哭诉,怎么在清 水的嘴里这事情却由黑变白了?清水见老皮站在那里发愣,就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笑嘻嘻地道:不信,皮桑可以去问王梅嘛,她现在已经是技术部的主任了。 老皮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清水办公室的,他没有去技术部找王梅,他知道,就 是找了王梅,王梅又能怎样说?他怎么去指责王梅呢?王梅是弱者是受害人呀!这 件事受指责的应该是我老皮,为什么当初要把这么标致的女孩子招进厂里来,而在 王梅向自己哭着求助之后,自己为她做了什么呢?事情不还是按照清水的计划在一 步步向纵深发展吗?在清水和王梅之间,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个卑鄙龌龊的皮条 客。恍惚间他看到了迎面的自己,自己是公司大门上的一张画,像小时候农村过年 时家门上贴的画,画中人朱面飞须,披坚执锐,一群幼时的伙伴正在画前指指点点。 这天傍晚,老皮抱着猫来到清净庵的时候,猫似乎反常得更厉害了,老皮把它 放到地上的时候,猫不住地在老皮的两腿上蹭来蹭去,并发出一种沉闷叫声。慧云 师父端着棋子过来,老皮最近输棋太快,棋艺大不如从前,慧云说能把棋盘上的黑 白分个清楚,凡尘中的黑白就昭然若揭了。老皮明白慧云这是想通过下棋让他放下 诸多心事,他想,自己身在是非之中,哪比你们这些出家人,一杯禅茶一本经,无 牵无挂守青灯。 刚刚布上几个棋子,石桌下的猫又声音怪怪地低吼了一声,把老皮叫得好心烦。 老皮问慧云师父,你学问大,能不能看看这猫是怎么了?不会生什么病吧?这几天 特别反常。慧云师父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优雅地夹着一枚白子,正待往棋盘上放,老 皮一问,她的手抖了一下,放错了位置,被老皮紧跟一个黑子挡住了出路。老皮得 意地抬头望了慧云一眼,却发现慧云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片祥云,他心里颤了一下, 他还没有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过慧云,原来天天对弈的慧云竞如此动人。 让猫自己去后院玩吧,那里也许有它的伙伴。慧云师父恢复了平静,又全神贯 注地下棋。 老皮做了赶猫的手势,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石桌,在房屋拐角处,它再次回过 头来,朝老皮长长地叫了一声。老皮扬了扬手,示意它自己去玩,而对面的慧云师 父一直在盯着棋盘,安定得像—尊汉白玉石雕。这是定力啊,老皮心中慨叹。 在这个夜晚,老皮的猫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回来。 问慧云师父,慧云师父说:猫是都市忧郁诗人,诗人的灵魂总是在流浪,你能 拴住一个流浪的灵魂吗?让它去吧,它终归有去的理由。 三天以后,在和田从日本返回公司的当天,老皮把一份辞呈交给了和田。和田 把一份不到一百字的辞呈读了足足有半个钟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粗粗地叹了口 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