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想象着与我相隔遥远的1921年,年仅6 岁的祖父郑公能安坐在夏日的芦苇荡 里唱起那首青花滩耳熟能详的童谣时是什么样的一幅情景。或许滔滔不绝的清江水 正从他的脚板下静静流过,他扬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碎花小裤脚;或许不远处的渔 夫正赶下竹筏前头的鸬鹚;或许他拔出一节芦花,抛在水里,眼看缓缓的河水即将 芦花带去遥远的下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把抓起它。诸如此类,常让我惭恧 不已,在一个个黑夜中,祖父们的形象正渐渐消弭于我脑海里的夜色中,他们离我 如此的遥远,而我也正随着他们渐渐老去。 或许那个在河边被夏风吹拂的少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大半生以后会将 怎样度过,在无数个无聊的午后,我常常踱步于老屋的堂屋中,用各个不同的角度 去揣摩着神龛上的祖父,我发现他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我。他的眼睛那么小,光头, 小脸,下巴上有颗小痣,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相框下头写着一行秀逸的小楷:郑 公能安老大人之遗像。 在祖父的左边,端坐着的是祖母陈氏云青老孺人。我从未见过祖母,她让我感 觉是如此陌生。她忧伤地坐在神龛上,她大而黑亮的眼睛散发出来的光芒让我感到 一丝畏惧。她的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左边夹着一个黑色的发夹,结实光滑的额头, 整齐的牙齿,或许在描这幅自画像之前,祖母曾经还化过淡妆,她细而长的柳眉像 是神来一笔,立刻将她忧郁的表情展现得跃然于表。这幅自画像便是祖母陈氏云青 的最后手笔,她在画完最后一笔后,将画笔轻轻地放在砚台上,回过头来对父亲郑 弦清说,给你们留个纪念吧,以后看着这幅画便能记得我了。小姑指着画面朝父亲 说,上面画的是谁? 父亲说,那是娘。 祖母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父亲旁边的小姑郑玉始也跟随着哇的一声哭 了起来。 这便是祖母最后的绝笔,在她画完这幅画的第二天,父亲再也没有见过祖母。 30年后,我看郑家族谱上是这样写的:陈氏青云,郑公能安妻,陈家坪人氏,生两 男一女,公元1967年春投河自尽。 郑姓在青花滩是一大姓。一直到如今,青花滩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姓郑。在每年 的清明时分,族里的人舞着旗敲锣打鼓从清江边逆流而上,去各个坟山祭奠郑氏的 祖先。他们每年照例会在郑家祠堂召开一年的族姓大会。大会由郑氏年长的最富权 威的老人主持。有一年,他们一顿吃掉了一头上300 斤的肥猪和一头牛。青花滩的 另一半姓便是陈。陈也是大姓,特别是在青花滩的上游一带。两大姓相聚在一起, 势不两立,每年都会生出点事情来。郑姓曾经在陈姓面前吃过一次大亏,关于这件 事,很长时间里,郑姓在青花滩总是抬不起头来,或许是不甘心,在暗地里蓄势待 发准备着悄悄给陈姓来一个疯狂的报复。 那是关于争夺一块坟地的事。坟地在清江旁边的山头上,地势开阔,放眼所望, 清江从脚下打了个大大的弯儿,碧波荡漾,滔滔而去,风光旖旎,那是块宝地。那 个弯儿,青花滩会看风水的先生都知道,那是龙开头的地方,正对着这块坟地的口 子。争议便从此展开了。陈姓和郑姓的坟地挨在一块儿,那块风水宝地刚好挨着郑 姓这边,按理说,这应该是属于郑姓所管的。但是陈姓不甘心这么块宝地就这样落 入了别人的手里。他们使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诡计,在竹筒里装入(禾参)子粑, 然后一节节挤出来,那黑糊糊的像极了狗屎。陈姓将这些“狗屎”倒在坟地的周围, 第二天请县太爷来断坟山时,便当众对郑姓说,既然你们说坟山是你方的,那你们 谁敢把这堆狗屎吃下去吗?! 郑姓这边也不示弱,难道你们就敢吃!? 陈姓就说,怎么就不敢! 县太爷看着有些意思,就说,哪一方吃下了这堆狗屎,这坟山就断给哪一方。 陈姓就说,要得!于是派出一个壮年,三下两下便将“狗屎”抓来吃了。郑姓 看得瞠目结舌,无奈之下只得认输,坟山从此归了陈姓。 这事让郑姓愤愤然,因为不久陈姓故意传出来,那狗屎原来是糁子粑做的!这 更加让郑姓丢了个大脸,本来就输了,还被人家当孙子耍了一回,岂有此理!从此 与陈姓更加势不两立起来。曾祖父终生都对那块坟地耿耿于怀。你们看吧,以后有 陈姓的好日子过的,做人不讲诚信,他们是没有好下场的。 曾祖父说的这席话还没有过两个月,红军就打过来了。红军在青花滩干的第一 件事,便是把陈姓的祠堂征用来做了驻扎地,头号大土豪陈炜新绰号陈大膀子被红 军在一个清早拉到清江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操着浓重新化口音的中年红军举着 大刀朝陈大膀子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大膀子缩着头说,祠堂你们也征用了,我的田产你们也分了,为甚还要砍我 头? 络腮胡子说,你放心上路好了,红军是不会错杀好人的!话刚说完,刀光一闪, 陈大膀子的头便像一个冬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到河里去了。郑姓的人看得心里暗暗高 兴又隐隐发毛: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