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曾祖父生了7 个儿子,祖父是兄弟间最小的,排第7.最小的总能得到长辈们多 一点疼爱,青花滩有句话说,哪个爹娘不疼满崽?祖父是7 个兄弟里头唯一读过一 点书的,读的是私塾。头回去念书,曾祖父扛着桌椅去先生家,祖父屁颠屁颠非常 好奇地跟在后面。他的目光中凝聚着众多兄弟姐妹的羡慕:读书的人是不用下田干 活的。 先生是上游请来的,他手中厚厚的戒尺将祖父读书的热情打了个精光。先头几 天,祖父放学回家,还会兴高采烈地把私塾里学会的几个字在家炫耀一番,郑家没 一个识字的,祖父欣慰得不得了,搂着祖父在郑家神龛下鞠了几个躬,拜的却是孔 夫圣爷。青花滩的人对孔夫圣爷尊敬得不得了,所有读书人初一十五都上香贡茶。 后来祖父放学回来,坐在堂屋的高木椅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曾祖父带着哥哥们从 田里干活回来。曾祖父说,阿七,今天识到了几个字? 祖父红着脸说,今天先生没教识字,只教了首童谣。 祖父甚是诧异,说,先生这么大了还教童谣? 祖父躲闪着曾祖父的眼光点了点头。曾祖父便说,既然是童谣,你唱来我听听。 祖父起先不情愿,他的哥哥们纷纷望着他笑,祖父盯了他们一眼,嬉笑声顿时 静了下来,只听祖父稚嫩的童音在郑家祖传下来的院子里开始阵阵回荡: …… 衣要遮体呃 饭要吃饱呃 苦难再多呃 活着就好呃 …… 祖父唱完,有些胆怯地望着曾祖父不敢说话。曾祖父说,这童谣还要先生教吗? 他有些疑虑地望了眼祖父。这首童谣在青花滩即使是很年少的童子都会唱,根本就 不需人教的。 后来曾祖父终于得知,原来祖父才上了半个月的课,就坐不住了。他天生就不 是读书的料,戒尺都打断两条了,还是不管用。曾祖父去了私塾,先生于是和他叹 息着说。曾祖父说,有劳先生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这个逆子。先生却说, 人各有命,你又何必强迫他呢,他不是干这行的料,即使再逼他,也不见得有效的。 曾祖父满脸堆笑地说,是,是,先生不愧读书人,说句话就是在理。 祖父那时便已经开始逃学了。他起先跑到青花滩的庵堂里去玩,庵堂后园是块 花生地,他饿了便去偷偷拔花生吃。生的花生味道不怎样,他有一天发现花生地的 后边还有一块凉薯地,这才算是找对地方。8 月份的凉薯又大又甜,吃起来清脆可 口,祖父吃得带劲,没料到背后站了一个人。 是个和尚,留着胡须,是俗家弟子。俗家弟子出家可以做和尚,回到家依旧娶 妻生子,也吃肉。青花滩并没有真正的和尚。这个和尚一把拎着祖父的耳朵,小兔 崽子,终于让我给逮着了。祖父被五师父和尚拎着耳朵踮起脚尖跟着进了屋。他说, 我前几天还在纳闷,好端端的花生地怎么像是薅过一般,我还以为是野猪呢,原来 是你这小兔崽子捣的鬼。 祖父也不怕,立在那里眼睛盯着五师父直笑。五师父是个光头,有些胖,长了 一副菩萨脸,祖父并不怕他。 五师父就说,你还笑,到时告你伢佬倌去,看你还敢不敢笑。自己却忍不住笑 了出来。就说,你是谁家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祖父便说,你答应不告诉我伢佬倌,我才告诉你! 五师父乐呵呵地说,要得。 祖父便一一说了出来。五师傅说,郑家的教养是出了名的好的,想不到也有你 这样的捣蛋鬼。他俩甚是投缘,五师父空守着一座破旧的庵堂,平时一个人也闲得 慌,祖父的到来,给他解闷不少。五师父便说,以后别去后园了,那儿的还没熟呢, 以后你来,到我这儿直接吃就是了。祖父咧着嘴笑了起来,说要得,要得! 祖父每天早上渡船过清江,曾祖父还以为他真的上学去了,压根儿就不知道他 去了庵堂。先生也很少主动渡船过来,还以为是曾祖父不让祖父来上学了。 有天,五师父在庵堂抄经书,写的是苍蝇般大小的小楷,内秀而遒劲,祖父看 了喜欢得不得了。就说,你也教教我吧,这写字,比识字好玩多了。 五师父说,你先写个字我看看。 祖父抓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能”字。五师父细细地望着这个字,过了半晌 说,难得。 于是祖父跟着五师父开始练字。祖父并不认识字,也懒得去识字,但是他非常 喜欢写,于是五师父下意识地开始每天教他几个字认,久而久之,一般常见的和经 书中的字他竟然在潜移默化中渐渐都识得了。祖父回家时在墙壁上写了一板,曾祖 父欣喜得不得了,拉着祖父一起跪在神龛前,说,菩萨保佑,郑家终于有了个识字 的人了! 祖父一生只会写小楷和行书。他起先跟着五师父抄经书,学习小楷,后来进而 练行书,五师父的字也是无门无派的,祖父和他学,写的也都是无门无派的字体, 他既不知道颜体也不知柳体为何物。祖父说,写在纸上端庄工整遒劲,便是好字。 据说我的曾祖母的奶特别长,她有个外号叫长奶婆婆。曾祖父的7 个儿子分别 是能彬、能祯、能昌、能崇、能保、能泰叔公和祖父能安。郑家人口多,曾祖父9 个弟兄在青花滩虽然不算多,但是一家人口聚在一起,颇为壮观。 郑家的田产也不算多,自己有10亩水田和几亩地,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头,还能 吃饱,要是年成不好,便只能勉强糊口了。所以郑家一直非常节俭,他们每顿饭里 都要拌混着许多杂粮,如干红薯饭、南瓜饭、阿恩叶子饭等等。叔公们很早就开始 起床,天还没亮,便得起床。老大能彬,为人老实,不爱说话,外号叫兵马子(青 花滩方言“bin ”与“bing”的发音是一样的),他只干粗活;老二能祯,手巧, 外号鲁班,他会打竹筛、簸箕、米箩,很讨人喜欢;老三能昌,青花滩的人都叫他 昌鸡公,好玩,但干活动作麻利;老四能崇,脾气火暴,凶狠好斗,青花滩的人都 有些怕他,叫他蛮脑壳,有回猪跑出了栏,怎么赶都不肯进栏,蛮脑壳恼怒,抓起 把打野兽的叉子,一把插入猪的脖子里,当场便把猪叉死了,他后来去湘西龙山当 了名土匪;能保、能泰两位叔公都是中规中矩的人,为人本分老实,其中能保叔公 去溆浦躲壮丁,再也没能回来,音信全无,不知死活。 那时叔公们都还小,大的也不过20岁,小的还得背着。曾祖母一到干活的时候, 幼小的儿子们趴在曾祖母的背上饿了就哇哇大哭,曾祖母干活腾不出手脚来喂奶, 于是掏出奶子往背后一抛,年幼的叔公们便一口含住使劲吸吮起来。这个传说是否 真实,已经无从查证,但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直到今天,青花滩的老人们还为此 津津乐道。 天还未亮,郑家的妇女们已经早早地把早饭做好了,用一个甑蒸熟,然后倒在 一口大铁锅了,满满的一大锅饭,里面什么都有,南瓜皮、红薯丁子、干豆角都能 吃到。菜以咸菜和青菜为主,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肉。妇女是不允许上桌的, 要得男丁们吃完了,她们才能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蹲坐在灶前匆匆扒完碗里的饭。 郑家的叔公们以能吃而闻名青花滩。大叔公曾经有吃下3 升米的纪录。只有吃饱饭, 干活才有力气。饭要吃饱,这是郑家留传下来的“祖训”,或许在祖先们看来,这 就是他们小康生活的终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