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军打到陈家坪的时候,祖母陈云青还是18岁的闺女。祖母是正儿八经上过学 堂的,据父亲后来的话说,她念的是邵阳师范女子学校。她是个开朗的女士,在学 校时交往过很多男女同学。祖母家解放后被划为地主成分,祖母在家排第四,她前 面的是三位姨奶奶,她下面是舅公陈广廉。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父子解放后 一同被作为地主镇压在陈家坪的打枪坪。红军在陈家坪待的两天里,老外公并没有 做逃跑的打算,但是他把舅公陈广廉藏到了石门的一户佃户家避开了风头。老外公 婆婆说,那你和三位闺女怎么办?老外公说,我还逃个屁,反正崽女都那么大了, 我也不怕死了,至于闺女,我倒要看看红军是不是连女人都不放过了,要是真那样 的话,那他们还打个卵天下?! 红军果然来找老外公,说,你家儿子陈广廉呢? 老外公装聋作哑半天,说,陈广廉早半个月前就去了湘中贩运大米去了。红军 在老外公家搜了半天,果真没发现舅公的影子,将信将疑地走了。陈文祥被红军处 决后,老外公捋着下颌几缕稀疏的胡子说,这下太平了。 舅公后来回来说,陈文祥都杀了,为什么反而说好了呢? 老外公说,红军是杀鸡儆猴,他们不会再杀了。果然,杀了陈文祥后,红军再 也没有在此杀过人。老外公靠做米行生意发的家,红军当天把陈家坪做生意的人都 召集了过来,对他们说,做米行生意的,吃的都是嘴里的饭,莫做过分了,不要把 发过水的米卖给穷苦人家。 老外公连连点头应允,红军便接着又说,这生意嘛,以后肯定还得继续做下去, 不过钱赚一点就行。不要赚得太狠了,不要搞剥削,要不下次我们来就对你们不客 气啦! 老外公和其他做生意的忙点着头说,红军放心,我们也是做点小本生意,都是 乡里乡亲的,保证不会对他们缺斤短两! 红军就说,这就对了嘛! 红军在这里休整的晚上,老外公打发人抬了5 担米到红军住的地方,但是红军 没有收。老外公亲自去了,说,这是我陈家的一点小心意,还望你们笑纳。红军说, 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收人家的东西,你要给,那我们按市价给你钱。老外公忙忙推手 说,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就走了,米却留在了红军那里。 红军临走的时候,打发人又将钱送到了老外公手里,说,这是你的米钱,够不 够? 老外公说,使不得,使不得! 来人便说,我们又不是打劫的,吃你的粮便要给你钱,说完便走了。老外公愣 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长叹了声气,转身进屋去了。从此陈家卖的米从不缺 斤短两,也不发水,老外公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到解放前夕,如日中天,达到了 顶峰。或许老外公一直没有想过,财富有时也是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大姨奶奶嫁给了水车一个茶商的二儿子,二姨奶奶后来嫁在了罗通,后来丈夫 眼瞎了,解放前靠老外公接济还勉强度日,解放后,日子便愈发没法过下去了。祖 母四姊妹中,三姨奶奶是嫁得最好的,三姨公公是现在湖南师范大学前身的教授, 教国文,三姨奶奶出嫁后便一直跟随着三姨公公生活在长沙。祖母是四姊妹之中唯 一一个离过婚的。或许在其他三位姊妹看来,祖母的身世是最凄惨的一个。祖母出 嫁时已经二十有余了,在当时算是大龄出嫁了。祖母一生多愁善感,极富才情,在 陈家四姊妹之中,她是最擅长吟诗作对的一个。当时陈家在陈家坪虽算不上首富, 但绝对可以称为殷富之家。陈家在解放前,广达良田两百多亩,在陈家坪和石门还 有四家米行。父亲说,祖母在未出嫁时,老外公喜欢出一些对子来让子女们作,祖 母总是最先答出来的,答得极快,又极其工整,简直堪称绝对。老外公欣喜之余, 便会拿出一些金银首饰作为奖赏,时间长了,祖母竟然整整装满了一个小桃木箱。 陈家一直节俭,虽说衣食无忧,但是却从未浪费一丝一毫东西,在今天看来, 他们是真正的土财主,自己省吃俭用,把积攒下来的钱财,全部用来购置土地。直 到现在,青花滩过年吃年夜饭时,还沿袭着这样的过年“专用语”:吃过年肉时, 家庭的长者便会指着这块肉说,来,你来买这块“田”! 这就是他们的希望和目标,广积粮,多置田。 但是陈家和我想象中的还有一点不同,他们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太阳曝晒的 那天,会把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放在晒谷坪上曝晒一天。那天,陈家坪的人眼睛都 会放光:花边、光洋,各种锦衣绸缎,各式家具等,足以让许多人暗地里垂涎三尺。 这种做法,是否妥当真是值得商榷。解放后土改时,陈家的家财被没收得一件 都没有留下。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陈家要把家底暴露在外人的眼中。难道是仅仅 出于单纯的炫耀心理吗?己或许曾经祖母是暗地里计划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的。这在 她后来的《读回文有感》可为一例:“为感良人意,新传织锦诗。才名冠千古。巧 思几人知。莫倚冰雪质,休论五色丝。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 回文,即织锦回文。晋代窦滔在远地做官,其妻苏惠(字“若兰”),以五色 丝将自撰的一篇长达840 字、意甚凄婉的回文诗织于锦上以赠窦滔。祖母诗题目中 之“回文”可能就是这一篇。如今已经无法考证《读回文有感》这首诗的写作年代 了,如果是写于祖母出嫁之后,“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这字里行间的幽怨, 那是可以理解的。祖母的头嫁丈夫是石门的一个靠做染坊起家的裁缝的大儿子,叫 田世光。田家终日忙着做裁缝,家里没一个识字的,平日里忙于裁布加工,哪能理 解祖母的那些所谓的“离愁别绪”!夫妻之间终日无共同语言,从《读回文有感》 中,不难看出祖母心中的那股幽怨。祖母迟迟不出嫁,起先老外公还没着急,认为 自家条件好,不愁嫁不出去,何况祖母长得端庄秀气,又是个识字的。可是等了几 年,老外公心底里暗暗有些焦虑起来,媒婆做了好几个媒了,可是祖母始终不发话, 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她成天躲在闺房里拿着一本《桃花扇》或者《聊斋 》看,有时也绣绣花,老外公见她脸上始终一潭秋水般平静,根本就不为出嫁而着 急,外公便静不下来了,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不嫁出去,这哪像话,外人知道了 会讲闲话的。于是便将后来媒婆介绍过来的田家比较了一下,说,田家虽比不上我 们陈家,可裁缝是有手艺的,世道怎么变,怎能少得了个裁缝?!只要人还得穿衣 裳,就不愁没饭吃!只要有口饭吃,这人就能活下去! 这桩婚事便由老外公做主定了下来。祖母之前从未见过姓田的长什么样儿,心 里急得慌,一万个不情愿,又不能讲出来,怕老外公生气,暗地里一个劲地流泪。 老外婆到底见祖母是自个儿心头上的肉,就说,要是那姓田的不咋的就算了吧。老 外公一听,拍着桌子说,你咋也这么糊涂了?!这婚事是儿戏吗?说算就算得了的 吗?老外公是爱面子的人,答应的事哪能反悔呢,硬逼着祖母嫁了出去。姓田的丈 夫长得也不丑,但却是个大老粗,平时只知道做活,至于其他,便什么都不管了。 他见祖母整天坐在那里发呆,愁肠百结的样子,慌了神:你是病了吗? 祖母摇了摇头。 那你是这边的饭吃不习惯吗? 祖母又摇了摇头。 姓田的便诧异了,说,有吃有喝的,又不要你做活,你干吗还一副不开心的样 子,你瞧外边的妇女,哪个不是在田地里做活累得半死的,人家也没像你这样成天 愁眉苦脸的! 祖母的泪却像树叶上的水珠一颗一颗滑了下来。 祖母一直到姓田的丈夫解放后被当做地主镇压。这其中十几年时间里,她一直 没有给田家生过一儿半女。或许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中,她是在孤寂中度过的。祖 母曾在《灯下的飞蛾》这首自由诗中终于把话说白了:“唉!人生男女的结合,倘 使遇到不淑之人,她的身世,也像飞蛾一样的不幸与惶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里可用惶惑来形容,一点也不 算过分。据石门的老辈人回忆,祖母与田姓丈夫之间常有冷战,偶尔甚至有打骂现 象发生。家庭之外,祖母同样感到孤独,“不是秋来感慨多,愁心先已入诗魔。一 年明月今宵好,杯酒同君且放歌”(《中秋夜同陈霞玩月》)。陈霞本是个少有文 化,更不懂赏月吟诗的普通村妇,祖母邀其玩月,赠之以诗,其孤独无奈之甚可见 一斑。或许是祖母那种清高的性格,普通人终难与她靠拢在一起。 老外公每隔几年都会主修一次陈姓的祠堂。修祠堂是族里的一件大事,一般都 是由族里德高望重的人主持的。族里本来有位资历比老外公更老的人,按理应该由 老人来主持的。老外公拍着桌子说道,陈斗轩拿个屁来修,他哪收纳得齐钱来?! 老外公于是当了主持。他朝陈姓的每家每户去收钱,民国二十四年,正好赶上 天灾,几个月没下过大雨了,田干得露出了手指宽般的缝隙,闹了大饥荒。族里的 老辈人就说,眼看都要饿死人了,这祠堂晚点修也是未尝不可的事。 老外公胡子一翘,冲他说道,老祖宗都不认的人,活该饿死! 钱照例去收,家境稍好的,还可以勉强拿出几吊钱出来;家境不好的,饭都没 得吃了,哪还有钱拿出来修祠堂。就说,修了祠堂又咋的,祖宗要是灵验,怎么不 下场雨,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老外公搬条凳子坐在那人屋里,也不多说话,就认准了一个理:修祠堂是祭奠 祖宗的大事情,哪容得了你讲理?! 逼得没法了的人只好把仅有的一点粮分一半给老外公,也算是出钱了。外公也 不多说,拿了就走,背后的人恨得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这是件得罪人的事,可老外 公就认准了一个理,死也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