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祖父是民国十七年开始跟随五师父学和尚的。祖父那时已经14岁了,在当时可 以成家了的。祖父的6 个哥哥中,只有兵马子和鲁班成了家,剩下的都是光棍一条。 祖父跟着五师傅练了几年毛笔字,经书抄了几大卷,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给练了出来, 到后来,五师父都连连摇头自愧不如了。便说,老七,愿不愿意和我学和尚? 祖父天生懒虫一条,就说,学和尚有什么好处? 五师父笑道,怎么就没好处了,你想,这世上哪天不死人的,死了人就有我们 饭吃,又不用下田捉泥巴下地挖土,吃的是碗轻松快活饭。 祖父便说,这倒快活,天天坐在这儿打打盹写写字,又不用日晒雨淋,好,我 跟你做和尚算了! 起先曾祖父并不知道这事,后来祖父会打飞铙了,他才告诉曾祖父。“犀牛望 月”、“苏秦背剑”、“嫦娥奔月”,祖父一个打得比一个漂亮,加上天生一副好 嗓子,似乎命中注定就是当和尚的八字。曾祖父的心便放下了,看了个日子,拿着 些礼品来到庵堂算是正式替祖父拜了这个师父。 红军打到青花滩的时候,湘西佬的眼睛里面进了粒沙子,肿得老高,像个桃子, 见不得风。 见了祖父,湘西佬捂着眼睛说,你多大了?干吗要去当和尚? 祖父说,还未满二十;做和尚轻松自在,吃的是菩萨饭。 湘西佬说,都是些骗人的把戏吧,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祖父便说,念经拜佛,哪有骗人的?我们做的可是真把戏,不信,我给你吹吹 眼睛,保管马上就好。 湘西佬半信半疑,说,要是没吹好怎么说? 祖父十拿九稳地说,要是没吹好,我跟你走好了,任由你处置! 湘西佬见他样子长得还算标致,就说,吹吧,信你一回。 祖父先用手指捻成一个圆圈在湘西佬面前晃来晃去,嘴里念念有词,非常神秘 的样子,然后就凑到湘西佬眼前,扒开他的眼皮,连吹了三下。 祖父说,你眨眨眼试试! 湘西佬疑虑地眨了眨眼睛,竟然不痛了,沙子早出来了。 神了!湘西佬凉讶地说,我之前好几个人都帮我吹过,都没有吹出来,你竟然 把它给吹出来,他娘的真有两下子。 祖父说,不是玩把戏吧。 湘西佬说,还真有点玄乎,不过里面肯定有把戏! 祖父嘿嘿一笑,便不再说话。 湘西佬说,你叫什么名字?祖父说,叫郑能安。湘西佬说,没有法号吗? 祖父就说,我们不是正式出家,没有法号。湘西佬就说,你跟我革命去吧,做 和尚没前途。 祖父说,革命是做什么?那还不是为了能吃上口饭,可我在这里坐着就有饭吃 为啥还去革命?再说这枪子儿,打到人身上不长眼,说不准哪天真的就去见菩萨去 了,那还拿啥革命?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做我的和尚吧。 湘西佬听了连连摇头,说,你这是胸无大志,难道革命就是为了吃饭?! 祖父就说,不是为了吃饭,那你们还革命? 湘西佬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思忖半天就说,不对,不对,革命虽也得吃饭, 可这革命还得多点意思。这里头有道理,哎,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祖父就说,你们革命不是说要让所有穷人翻身得解放吗?既然让穷人解放,那 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有饭吃,不挨饿吗,这就是你们的革命吧! 湘西佬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光有饭吃还不够,那些佃户不是照样有饭吃嘛, 可是他们并没有被解放,我们革命,就是为了让他们身心都得到解放,你明白吗? 祖父想了半天,说,我还是不明白。有饭吃、有衣穿,这世界不就太平了吗, 干吗还要弄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的? 湘西佬连连摇头说,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还是当你的和尚吧! 说完掏出一块光洋来,递给祖父。祖父不接,说,干吗要给我光洋? 湘西佬说,你刚才给我吹好了眼睛。 祖父说,这事我经常做的,从未收过钱,你这钱,我不要。湘西佬再给,祖父 依旧不接,湘西佬只好作罢。走的时候说,看你还有药可救。 祖父游手好闲惯了,一样农活都不会干,又不用日晒雨淋,长得白净秀气,倒 不像是个农村里的。天天和那些闲汉凑在一块儿斗蟋蟀,下五子飞棋,渐渐成了个 二不挂五的人,到后来,竟然私通了一个石门的妇女。 那妇人男人刚死不久,祖父见她长得还算标致,便打了人家的歪主意。和五师 父去石门打道场,夜里的时候祖父开始打飞铙,飞铙在空中旋转得呼呼响。看的人 都心惊肉跳,祖父像做杂技表演般将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妇人被祖父的绝技 折服得五体投地,时间久了,两人便黏在一块了。 曾祖父起先还不知道,后来风声越传越大,便开始坐不住了。他一脚踹开房门, 正赶上祖父去陈家坪一带打道场去了,不在,那妇人却被曾祖父逮着了。曾祖父就 说,你这婆娘还要不要脸,我儿子可还是没成过家的,你不要把他的名声毁了! 妇人道,是七师父自己主动的,我有什么过错? 曾祖父就有些生气了,说,你比他大,又是过来人,难道也就由着他的性子来? 我看是你耐不住寂寞了吧! 一句话把妇人噎在那里半天做声不得,哇地哭了起来,地动山摇,曾祖父气得 捋着胡子,说,得,得,得,就你这样子,以后也休想进我郑家的门槛! 祖父一回家,看到这架势,抬脚就想溜。兵马子一把将他拖住,曾祖父从神龛 上取下那把荆条,大声朝身边的昌鸡公喊道,端盆水来! 水端来了,用木盆盛的。祖父狠狠地白了眼昌鸡公,木盆的水起码也盛得有八 成满。曾祖父朝祖父吼道:给老子跪下! 祖父从未见过这架势,双腿一软,便在神龛下跪了下来。曾祖父气得围着祖父 团团转,说,俗话说,爹娘疼满崽,我以前从未舍得打过你,你这王八蛋就飞天上 去了!今个让你见识一下郑家家法的厉害!厉声道,把水盆举在头顶上! 祖父心知理亏,一言不发地将水盆举在了头顶上,他平时没干过什么重活,举 着的手一个劲地打战,水溢出了不少,都流进了脖子里,冷得直打战。 曾祖父冷冷地瞪着他,说,咱郑家虽然穷,但是也不能乱了规矩,你要娶妻, 和我们说,咱找正儿八经的媒婆去做媒,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倒自个儿去找寡妇了, 你要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去! 曾祖父又说,咱穷点就穷点,饭没得吃,咱就去啃树皮,吃饱就行;衣服不求 好,能遮体就行,可这婚姻大事,怎由得你胡来!这是规矩,咱穷,也要穷得有骨 气!你三哥四哥五哥六哥虽然还在打单身,娶不起老婆,可也没谁说过闲话呀,怎 么就你这王八蛋这么不争脸! 祖父举着洗脸盆早就体力不支了,大冬天,冷水流进脖子里人都快冻僵了,不 停地打着摆子。曾祖母就说,算啦,算啦,故意朝祖父说,阿七你记住了吗?! 祖父赶紧说,记住了,记住了! 曾祖父这才算饶了他。祖父过后揪着三叔公的耳朵骂道,千刀万剐的昌鸡公, 活该你娶不到老婆,盛那么多的水! 昌鸡公说,谁让你卵毛都没长齐就胡来! 大叔公能彬是最先成亲的。他算半个猎人,农闲时爱赶山打猎,提着一杆自制 的鸟铳,青花滩的人见他背着鸟铳回来,便喊道,今天打到了什么,今晚去你家喝 酒哇! 兵马子大方得很,就是不爱和人讲话,整天一言不发地闷着脑袋干活,娶的老 婆性格却刚好和他相反,是个长舌婆。曾祖母非常不喜欢这个媳妇,于是婆媳之间 没少吵过架,兵马子都是看在眼里,曾祖母见他一回家,便说,你大男人一个,也 不管教管教这个婆娘,都无法无天了。 老婆也不甘示弱,吹枕边风,横竖都是婆婆的不是。兵马子是个老实人,有话 也不肯与别人说,有一天却找到祖父说,老七你替我看个八字吧。 祖父抓着兵马子的左手装模作样地端详了半天,老大你虽是苦八字,却是个长 寿的命。 兵马子说,既然是苦八字,活那么长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做鬼快活!祖父说, 好死不如赖活哪!兵马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做声。过了几天,兵马子用枪对着自 己的口踩响了扳机,后脑勺被打了个大洞,人见人怕。兵马子的死让曾祖父很长时 间都缓不过神来,失魂落魄了好久,五叔公自从逃壮丁几年了杳无音信,不知死活, 这回又失去了大儿子。祖父得知消息后直摇头,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说他是苦 八字啦! 后来我听父亲说,大叔公也可能不是自杀死的,据蛮脑壳说,当时他看见兵马 子用嘴吹枪管,可能是枪管被硝堵住了,便用口去吹,哪想到不小心踩响了扳机。 对于大叔公的死,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疑问,“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呢!”父亲后来 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和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