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花滩很多人都说,祖父会很多法术。这些法术我大多都没有亲眼一睹,有人 曾说,祖父能在一个生鸡蛋上照出死人的影子来。讲这话的人当时的神情把我确实 吓了一大跳。我从未听祖父说起他有这等本事。给人吹眼睛里的沙子、替人收魂、 拔脚板下的暗荆、化孟婆汤(青花滩人讲那叫蒙神水)、打南岳醮这些我是亲眼看 见祖父做过的。祖父有把刀把缠着红布条的大刀,乌黑乌黑的,透着一股邪气。刀 并不锋利,那是用来打南岳醮用的,平时不会轻易示人。我曾亲眼看到过祖父从一 口大木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过,据说那刀是用来劈鬼用的,邪气重,再厉的鬼, 见到这把刀也会落荒而逃。 祖父究竟会多少种法术,连父亲也不知道。祖父曾经要父亲也跟着他学和尚。 结果,父亲说,你打死我也不会跟你学的! 小叔的态度更加激烈,当时正处于武斗时期,小叔是一个派里的小头目,但是 因为祖父是个和尚,祖母又是地主家庭出身,他再怎么努力,也入不了团,小叔便 把一股脑儿怨气全部发泄在了祖父母身上,他彻夜不回家,整天阴沉着脸,祖父母 也不敢说他。 祖父一直到中年才结婚,那时全国都已经解放了,祖父像匹脱缰已久的烈马, 终于被驯服了,将祖母从石门娶了过来,他几乎一个子儿都未花。 解放战争期间,湘西佬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又一次打回了青花滩。此时他 已经是副旅长了。湘西佬此回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脸上多了道长长的刀疤,显得 狰狞了不少。 当时国民党已经溃不成军了,成了盘散沙。湘西佬有些得意,对祖父说,你还 是和尚,可我们的革命却是要成功了。 祖父说,革命成功了,那以后世界会怎样? 湘西佬说,全国人民翻身得解放。 祖父说,那还不是要吃饭的。湘西佬说,他娘的你就知道吃饭!祖父说,我们 做百姓的,这一辈子,人一个,卵一条,不为吃,为啥?你们的那些革命,太高深 了,我们也明白不了,我们只关心每天有没有吃的,有吃的,这天下便太平了。 湘西佬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脑壳没开窍。这世道,该变的还是会变的,人 是该吃饱饭,但是也不能光为吃而活着,要是那样,不就成了猪狗了?! 祖父说,改变世道,那是你们这些人干的事情,我们只要每天祈求平平安安温 温饱饱活着就是啦。 湘西佬摸了摸脸说,这道刀疤,也算是革命的纪念品啦。要是为了你刚才的那 席话,还真他娘的不值得。 湘西佬走后,祖父还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和他走。那刀疤当时劈着时就不疼? 他当再大的官又怎样,还不照样每天吃饭拉屎,到头来还不是挨不过阎王的那根索 命索? 郑家土改时划为了贫农,而祖母一家却没那么走运了。祖母的丈夫家被划为了 地主,娘家自然是逃不过地主的帽子的。祖母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连续目睹了丈夫 和父亲家兄的死亡。 和十几年前红军处决陈大膀子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吃枪子儿死去的,死之前还 开了审判大会。底下一群人挥舞着拳头大声吼叫,台上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 廉低着头,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审判大会临近结束的时候,老外公陈尧华似乎想讲 几句话,但是声音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巨大的吼叫声彻底将它掩盖了。 倒是祖母的前夫死之前还说出了话,他说,为啥要枪毙我,红军当时也没说过 要枪毙我,我家当时还请泰和裁缝店的田裁缝给红军做过一百顶军帽呢,钱都是我 父亲出的,当时红军还说我家觉悟高! 就有人说,石门就你最有钱,你的田最多,你的地最广,你开裁缝店,可我们 却穷得没裤子穿,我们都给你当佃户,你靠剥削我们的血汗发家,为啥不能枪毙你! 田世光就说,我经营有方,那都是靠我的本事赚来的,我平时哪天吃过一点细 粮?哪天穿过一件绸缎了?我还不是靠自己辛勤节俭发的家?! 底下就有人喊,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块富,你先富了,你就是地主、 是恶霸,就该杀! 田世光就说,这哪是什么道理,你们这样做还有天理可讲吗? 底下的就说,我们平时要累得半死才有碗饭吃,你坐在家里屁事都不用做就有 饭吃,这难道不是剥削吗? 田世光想了想,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了起来,捶胸顿足道,早知道哇,还是做 穷人最保险! 祖父打一场道场回来,一般情况下会得到一只开叫的雄鸡,一尾三斤重的草鱼, 一斗米和二十来个斋粑。办丧事的家里条件好些的话,还会打发师父几贯铜钱。铜 钱大多数是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还有些是光绪和咸丰通宝。这些铜钱祖父用一只 木箱锁着,差不多足足有几十斤重。郑家直到我读小学时还保存了少数一部分的铜 钱,后来被我“败光”了。我隔几天偷几串出去到学校里用铁丝串起来,玩丢沙包 的游戏,甚至嘴馋得不得了的时候,身上又没钱买糖吃时,天真地拿着几个表面很 光亮的乾隆通宝去小卖部买泡泡糖吃。坐小卖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拿着通 宝端详了半晌,我看到她最后咧着嘴笑了起来,最后又把铜钱退了给我说,这钱是 你祖宗花的。 我什么也没买到,回去的路上很生气,一股脑儿地把装兜里的沉甸甸的一把通 宝全部扔河里了。现在想来,非常的后悔。 这些铜钱都是祖父一个一个挣回来的,最后全部被我败光了,按理说,我成了 个败家子。 祖父一样农活都不会干,甚至连秧都不会插。有人说,祖父一辈子从未下过水 田。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一个农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自己还有田有地,但 从未下过水,也算得上是条新闻了。 祖母来到郑家,一点嫁妆都没有,全部被没收了个精光。祖父像捡来了一个女 人似的,连喜酒都没有请过,两人便结合到一起了。1951年他们结婚,1952年生下 父亲郑弦清,次年又生下小叔郑楚南,1955年,最后生下了小姑郑玉始。祖母或许 终究会在这些动荡的岁月中沉思下去,祖父游手好闲惯了,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 脾气也愈发暴躁起来。或许他根本就不适合结婚,而整日东游西逛,偷偷情,下下 棋,遇到死人打一两场道场,那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祖母的到来,让他很难适应 那种家庭伦理的束缚,特别是在生下了父亲等几个儿女后,祖父愈发感到了难以承 受。他平时桀骜不驯惯了,一时哪能收得回。这股气,便通通发泄在了祖母的身上。 祖母沧桑一世,空负满腔柔情,可惜还是没有谁能真正理解她的。她后来写的几首 诗作中都可以读到这样的心情。 春怨之一 归来 连宵风雨酿轻寒,朝来点滴残。春愁满眼泪栏杆,鸣鸦语未删。 吟旧句,泣青衫,韶光水一般。池塘芳草梦阑珊,诗苗何处探? 春怨之二 清明 如毛细雨润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懒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飞来,桃花犹未开。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 这两首诗作于何时,已经无从考证了,“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的心 境是可想而知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被处决后,当时就埋在乱葬岗,清明 时,是不允许家人前去扫墓祭奠的,在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季里,或许祖母的心情也 化作了如愁思般的雨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