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蛮脑壳的死仿佛是某个魔咒,在此后的几年里,郑家剩下的其他4 兄弟也跟着 倒霉运。最先死的是鲁班。鲁班的死让青花滩的人为他惋惜不已。他打的簸箕即使 用上几年也不会损坏,他打的米筛,能把糙米中的沙粒全部筛选出来。他的手是那 么巧,仿佛天生便是做木匠的料。父亲两岁的时候,鲁班还为他做了辆小火车。他 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造的,他甚至从未见到过火车,只是听别人描述,便拿起刨 子、斧头、锉子敲敲打打起来,大半天工夫,一辆漂亮的小木头火车便交到了父亲 手中。父亲自然喜爱得不得了。他总是很得小孩的喜欢,只要闲下来,便会变戏法 般做出一两个让孩子们惊讶不已的小玩具。二叔公是青花滩最负盛名的木匠,石门、 枫树、水车等地的人都会慕名远来,请二叔公去做木匠活。二叔公在6 月份和冬天 总是最忙碌的时候,夏天做好的农具,上过桐油,秋天便可以用来做收割的农具了, 例如斛桶、米箩、风车;冬天的时候,是打家具的好季节,桌椅板凳和五斗橱等等, 二叔公总是打得比别的木匠既快又好,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时时想着为主人家节省 木料,这点也很得主人家的心意。 鲁班是得一种很奇怪的病死的,起先是胃胀。吃不下东西,后来肚子越来越大, 而且肚皮日渐变得发亮,像只皮球般鼓了起来。青花滩从未见过这种病,以为是中 了邪,便请来祖父去替他驱邪。 祖父走到他床前,闻到了一股很奇异的气味。他的二哥已经脸上苍白地躺在那 里奄奄一息了。他对祖父说,老七,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也不要玩那些鬼把戏了, 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鬼怪。听哥哥的,好好养好自己的孩子吧,别东游西 逛了。 祖父望着二叔公,差点哭了出来。他说,你还有婆娘儿子要养呢,你死了他们 怎么办? 鲁班就说,这半年躺在这里也是拖累他们,索性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想了这 么长时间,我总算是想清楚点了,这人活着一辈子,什么事是该干的,什么又是不 该干的,起先未必自个儿清楚,只有到头儿,快要死的时候才会体会,可惜已经晚 了。 接着又说,还是那首童谣唱得好,饭能吃饱,衣能遮体,苦难再多,活着就好 ……老四不听父亲的话。一心想要闯出个名堂,到头来还不是死无全尸,哎,很多 事情,还是依天命的好,这人哪,都是八字注定了的。自己适合干啥就干啥,超过 了头,便会遭天谴的。 鲁班死时,青花滩的人都自发赶过来为他送行。抬棺的人群沿着清江一直逆流 而上,抬往郑姓的坟山。 再后来,破四旧开始了,开始不允许和尚打道场,所有的庵堂里的和尚、尼姑 都被驱逐了出来。那时五师父已经死了,祖父一个人守着青花滩年久失修的破庵堂。 祖父不服,说,难道今后死了人就不用打道场了吗? 来人就说,打道场,那是旧社会的迷信,必须彻底铲除掉! 祖父就说,旧 社会死的也是人,新社会死的也是人,难道他们就有区别了吗? 几天后,祖父被一副竹架强制地抬出了破庵堂,庵堂后来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祖父后来才知道,石门、水车一带的和尚尼姑和他的下场一样,都不允许再给人打 道场了。祖父闷闷不乐,他是闲不住的人,平时总爱出去寻点快活,可每天出去, 回来时都是憋着脸,锁着眉,祖母稍微有点不如他意,少则大骂,甚至用铜旱烟管 去烫这位可怜的妇人。 祖母的哮喘病是大饥荒时期落下的。那是冬天,傍晚时分祖母去清江边上洗萝 卜叶子,脚下一滑。掉入了河中,祖母不会游泳,幸好有人看到,把她捞了上来才 幸免于难。她湿淋淋地回到家,受了风寒,祖父嫌萝卜菜叶子被水冲走了,又骂了 她一顿,再加上受气,一卧就是一个多月,差点病死。开春的时候,能起床了,可 是最终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从此愈发严重,在“文化大革命”批斗她的时候,已经 咳得直不起腰来了。 父亲总是不愿意和我讲那段岁月里所发生的事情。他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 什么事情宁肯自个儿往心里藏着也不会抖出来。我小的时候,刚好那天是清明,母 亲不在家,我看到父亲在房中将头整个地埋在水盆中,足足有一两分钟,差点窒息 死掉,把我和妹妹吓得哇哇哭。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吗,为何要这样虐待自己。 他有时盯着祖母的遗像就掉眼泪,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哭过。记得有年中秋晚上我们 坐在空坪上赏月的时候,他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小的时候,青花滩过中秋晚上去偷 别家的甜高粱和花生、凉薯是不算贼的。他说他那晚和小伙伴们约好,邀请他们去 偷自己家的甜高粱,结果被祖母逮了个正着。祖母很快装作没看见他们似的,又关 上了门。 当时就那么傻,别家的偏不偷,总想着要把自家的甜高粱偷吃了才心甘。父亲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笑容。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他还说,祖母做 的蕨粑是青花滩最好吃的,他说,祖母的算盘也是青花滩打得最利索的。但是,他 从不说自己的母亲所写的诗作,一次都没提过。父亲也总是绝少提起祖父,仿佛祖 父在他心中什么也没有留下,他说的关于祖父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他呀,没少打过 你祖母呢!语气是愤愤不平的。祖母很早就死了,而祖父却一直活到我读小学的冬 天才中风去世,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住祖父的模样,光头、一颌灰白色的胡 须非常漂亮,经常穿一条灰白色的洗得很干净的长裤。他从不打光脚的。 祖母很多诗作都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作的。在《七绝》里或许祖母已经将自己 的后世预测到了。 秋灯 顾影生幽怨,残灯黯欲明。 凝寒花结艳,照见夜吟人。 七绝·黄叶西风动暮迟 黄叶西风动暮迟,飘零又过菊花时。 漫怜身世伤鸿爪,且喜霜枝踏有诗。 在祖母现存的诗作中,这首《一九六0 年杂感》是最让我动容的。 访友出门去,凄然伤我怀。 素心能有几,拄杖独徘徊。1960年,年龄最小的小姑也已经5 岁了。而父亲则 已经读小学了,父亲的成绩出奇的好,和祖父刚好相反,父亲非常好读书。但是还 未能完成初中的学业,父亲突然有一天从学校跑了回家,他说,我再也不去念书了! 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 也甭想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话来。而没过多久,祖母就死了。 鲁班死后,接着去世的是六叔公能泰。1957年六叔公去了湘中的冷江修铁路, 被一块钢材砸中了头部,当场死亡。他也是祖父的兄弟当中死得离家最远的一个。 六叔公死之前刚处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冷江佬的小女儿,本打算年底成亲的,但 是还没有等到成亲,六叔公就死了。之后两年,三叔公昌鸡公也饿死了。那时正赶 上大饥荒最严重的春耕时节。昌鸡公无儿无女,本来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还是不难的, 但是他人懒,一般成年男人一天挣10个工分,他只能挣7 个工分,这和妇女没什么 差别了。他爱玩些把戏,比如斗蟋蟀。斗蟋蟀是他最大的爱好,因为这个爱好,青 花滩的女人对他有些怨恨,因为他带坏了别的男人也爱上了这玩意儿,所以他从未 有过女人。 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即使下地做活了,队里也分不出来一点粮了。大伙都饿 得两眼发黑,凭着每天二两的粗粮勉强还能活下去。但是昌鸡公食量大,平时做活 又懒,队里只给他每天一两的饭吃。一两米饭哪能够吃,三叔公饿得发慌,两眼直 冒金星,于是去山里摘野草莓吃。雨水充沛的时候,野草莓多,但是一到天气渐渐 热起来,野草莓也就全部落光了,再说这野草莓哪能填饱肚子的,时间长了,三叔 公便饿出了病,脸色蜡黄,瘦得像根竹竿儿,还患上了严重的痢疾。他是被饥饿折 磨死的。七兄弟到头来只剩下祖父一个仅存于世,在那一两年时间内,饥饿成了摆 在人们眼前的最大难题,直到1962年,情况才稍微出现转机。但没过几年,谁也没 料到,一场更大的浩劫迎面而来,将所有人都卷入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