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这个家族里,或许父亲说自己的弟弟是说得最多的。他是想急于改变自己的 命运,结果太仓促了而最终把命也给搭上去了。父亲每次给我们做思想总结的时候 不免会说到二叔。二叔有段时间甚至成为了他的口头上常常挂着的话,开口必言, 你二叔…… 二叔仿佛成了父亲教育我们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凡事都要一步步来,不要做得 过火。父亲就是这样和我说的。要是二叔真的在天有灵,看父亲这样天天说他,保 证也会被气得够戗。 二叔死的时候还未到15岁。15岁,我想我在干什么呢,除了待在学校里,似乎 没有地方可去。 而那个时候的二叔已经是个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了。要不是被区里的人把他的 名额刷了下来,二叔很有可能是青花滩头个到过天安门的人。他不知写了多少份入 团申请书,最后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但是二叔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伟大 的无产阶级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倒我们!这是二叔常常挂 在嘴上的一句名言。他后来渐渐把入不了团的种种原因总结出来,那便是祖母的成 分问题。祖母是地主家庭,前夫也是地主,她家就是个地主窝窝,有这样的出身, 二叔即使表现再好,也甭想入上团。二叔因此很少和祖母说话,他总是冷着脸,吧 的一声将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后来父亲也跟随染上了这种古怪的脾气。两 兄弟仿佛像商量好似的,故意要把祖母气死。我甚至想,父亲后来的退学是否与祖 母有关。我问父亲,父亲总是找各种搪塞的借口不正面回答我。他对我说,他美术 不好,所以他就退学了。这哪是一个理由,美术压根儿就不是主课,即使再不好, 也用不着拿这个而退学的。父亲从不告诉我他少年时的那些事情。他只说,你二叔 …… 现在镇政府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你发现有区别没有?父亲问我。我说,颜色是 有些差异。父亲说,那尊颜色浅的是后来补上去的,先前那尊,早给你小叔用铁锤 崩坏掉了。父亲说,小叔是青花滩武斗时表现最抢眼的一个,也是最英勇的一个。 二叔好像天生不怕死般,早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晚上回来时,衣服上便沾 满了别人的血迹了。那时青花滩分两派,成天打得难解难分,连区里都不敢派人来 过问。祖父祖母见到二叔的样子,忧心忡忡,劝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别去搅这潭浑 水。二叔生气得跳了起来说,这怎是搅浑水了!这是革命! 祖父就说,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人家湘西佬也不像你们这样,我看你就知道 瞎搅浑! 二叔说,我搅浑?!我这才是真正的革命!我必须去革命,这是我的理想!我 不会再像你这样过一辈子的! 祖母说,你再怎么革命,可你也是我的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 么办? 二叔盯着祖母,许久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来,就是因为你这个地主婆,让我永远 都入不了团!祖母被他气得两眼泪水涟涟。 和二叔相反,父亲似乎对革命天生就不感兴趣。他只爱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 理,但是他从不参加什么派别。他对那些激进的派别总是避而远之,小心翼翼的样 子。或许是祖母的成分让父亲从小在心中便埋下了阴影,但是他绝少和祖母发生争 执。父亲是祖母最疼爱的一个,父亲在刚读初中的时候,她不知在哪凑了钱,为父 亲买了他平生用的第一支钢笔。那是一支黑色的金星钢笔,上海生产的,在当时班 上是非常稀有的,这支钢笔很快就被人偷走了。父亲一直不敢对祖母讲钢笔丢了的 事情。 二叔是当时青花滩记忆力最好的人,他能将绝大部分“毛选”的语录倒背如流。 他字也写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写标语时,这似乎继承了祖父的遗传。二叔站在高高 的脚手架上,将石灰刷在墙壁上,一个字比一个字工整漂亮。有一次他刷标语的时 候险些酿成大错,在写“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在最后一句里面少 刷了一个“万”字。好在他马上主动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态度非常诚恳,又加上他 是青花滩唯一一个会写毛体的人——他写“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时,写得和毛主 席写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因为这些,二叔并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处分。但是他也 永远也入不了团,他每年都会写好几回申请。二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努力,或许在 当时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能入上团。至今依然记得修青花滩水库的情景,那个 晚上大约两百人去工地上加班夜战,但是煤气灯却一直点不燃,划了三四盒火柴都 没能把灯点燃。大伙儿都非常纳闷,感觉到有些隐隐的不安。 后来灯还是没点燃,大伙便渐渐回家睡觉去了,只有二叔不走。他说,煤气灯 没点燃,难道月光也没点燃吗?!他独自挑着簸箕留在那里挑石块。后来要不是二 叔命大,几百个二叔也死了。水库四周全部都是山岩,修水库动到了地基,山岩轰 的一声巨响,像张开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朝水库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要不是二叔当 时正处在水库的边缘,听到响动跑得快,早就被山岩活埋掉了。事后,所有回家的 人都惊魂不定,大伙儿要不是多亏了那盏点不燃的煤气灯,全部给水库殉葬了。 即便如此,二叔的申请压在上头也没谁去认真看上一眼。 二叔死于一次武斗,他被人装入麻袋里沉了河,几天后捞上来时,已经被河水 冲走到百十里的下游去了,脸部浮肿得根本就认不出人样来,还是身上佩戴的一枚 毛主席像章才认出来是二叔。那时祖母已经去世半年有余了,要是祖母在世看到自 己的小儿子遭遇如此下场,不知道会不会活活气死。 自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祖母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挨斗。起先,他 们给祖母戴上高高的尖帽,是纸做的。押着她和其他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一块儿“游 团”。祖母那时的哮喘已经相当严重了,整日整夜的咳嗽让她直不起腰,背弯着就 像只虾一样。游斗回来,祖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的批斗更加严厉了,要 上台,脖子上挂着木板,木板非常沉,是湿杉木,上面写着“地主婆陈云青”几个 大字。这样的批斗一站便是几个小时,那时的人没什么事可干,热衷于斗争,隔上 几天便要开会。大到社里,小到组里,都得开会学习。除了批斗,祖母这样的异类 分子还得接受侮辱和叱骂,祖母后来写下的“多少事,花谢水流东;襟袖只余红泪 渍,沉腰销尽又秋风,万念逐尘空”的时候,已经是万念俱灰了。或许唯有一死, 才是真正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