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亲在我上学后,特别是在读完了小学我迷恋上了看闲书后,父亲的态度让我 感到愤怒,他禁止我阅读除课本外的任何读物。记得小学的一年寒假,父亲出门了, 我一个人抱着《三国演义》坐在火塘边上看得入了迷,父亲吱呀一声推开大门,从 外面突然回来了。那本书本来我是藏在床铺的夹层里,父亲的突然回来让我始料不 及,已经没时间藏了,只好仓促地把它抛在了床脚下。父亲回来看我脸色不对劲, 他装作没事般地坐在火塘旁烤火,目光四处瞅,一下子便把书从床脚下拨弄了出来, 说,要我怎么处置你?快要过年了哇! 我们那里过年的时候是不兴打骂小孩的,说是年关挨打,第二年会常遭大人打 骂。但是父亲还是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一顿,他把我的《三国演义》一页一页地撕掉 了,他看上一页,撕上一页,看得入了迷,后来越撕越快,噼里啪啦全部撕掉了。 火塘里的火蹿起老高,暗蓝色的火苗腾起,我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心跳,但是我不敢 对父亲怎么样,也不敢怎么样,我那时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只能流泪。 这是闲书,都是古时候的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写的,你读这个你以后就不用去 念书了,跟着我在家干活算了!父亲是这样评价《三国演义》的。 他时刻在我面前念叨着读书的用处。我问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退学?他 死也不肯开口说。我还想问他,读书就真的那么管用吗?祖母念了那么多的书,她 的才气那么高,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凄凉的下场?祖父没念过什么书,活得不是照样 好好儿的? 这些话都是我装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要是他知道我这样想,我晓得会是怎么个 下场!我从小就很害怕父亲,他阴郁的表情常常让我想起刀锋,只有刀锋才有这么 生冷锋利。 父亲对我的学业抓得非常紧,他怕我看闲书耽误学业,我放学回家,他甚至会 翻看我的书包,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闲书。有一天被他翻到了一本有些黄色内容的 言情小说,父亲铁青着脸气得要把我沉潭。我一直到了大学,远离了他之后,才敢 看小说的。他说,在农村,不读书你做什么?你跟着我去种田,你愿意吗?!我当 然不愿意,可是当时我也不愿意他剥夺我看小说的权利,我实在反感他强加在我身 上的种种束缚。我看到岁月在父亲身上悄悄留下的痕迹,或许在他看来,我的身上 承载了他的许多寄托和曾经失去了的梦想。有一天农闲,他难得坐下来,问我,你 有什么理想吗? 我坐在那里,脸涨得通红。我实在想不出我以后有什么理想。父亲说,你要发 狠念书,不要再待在青花滩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重,好像是憋屈在心中很久了。我们这辈子, 就这么定了,你祖父本来是可以走出去的,可是他偏偏喜欢去做和尚……我说,那 我二叔呢? 父亲说,你二叔是被人害死的,他那样下去,即使没被人害死,也是走不出去 的。他接着又说,这人嘛,两条腿是用来一步步走的,跑的话会跌跟头。 青花滩的青少年再也没有谁唱那首童谣了,或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过。或许 在他们眼中,没衣服穿,没饭吃,一年难得见到一回肉,那样的过去究竟是个传说 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天父亲似乎和我说了很多话,我记得的却不多,他说的有 一句话我却永远记住了:别学你祖父那样吊儿郎当,学他是没有出息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评价祖父,之前我还从未听过父亲这样说过祖父。 祖母死后,父亲很快就了亲,那时他才刚满15岁。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 的祖祖辈辈全部如此。 一个女人家要识字做甚呢?会生娃干活就够了!祖父说。 祖母是才隋过人的。她是会双手执笔写对联的,这在青花滩至今都无人能望其 项背。祖母双手执笔,泼上浓墨,展开的白纸铺在桌上,她双手挥毫,剑拔弩张间, 一副对联便跃然于纸了。她写得非常快,需有人在前拖纸。 1965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那场大雪将青花滩差不多所有的竹子都压断了。祖 母写下了《满江红·咏雪》,那是她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窗雪无声,正丘壑玲珑透曙,飞鸟绝,山川冻舍,苍茫云树。萧瑟梅花舒冷艳, 凄凉乡思迷归路。叹今生,无力起东风,沾泥絮。 诗牵梦,春光妒,愁侵鬓,霜华吐。化鹃啼夜月,血凝朝露。蹈海欲填精卫恨, 挥戈难挽斜阳暮,看年来,谗毁骨余灰,身名误。 祖母死后,祖父27年后才中风去世。他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那个寒冷的冬天 里,北风凛冽,年幼的我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祖父已经吃不下任何东 西了,他躺在那里,拒绝赤脚医生前来打针。他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打过针,既然 要死了为甚还要让人在身上扎个洞呢?! 在他中风的前一个星期,当时我和他坐在火箱旁烤火,他眯着眼睛打盹儿,突 然醒来,对我说,二宝,你要好好儿发狠读书,我快要死了,我死后会保佑你考上 “太学”的。一席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当时我对死亡看得如此陌生和遥远。我对祖 父说,你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干吗要去死呢? 祖父呵呵笑着说,我该去看看你曾祖父和祖母啦,他们在那边等着我呢,等久 了他们会生气的。 祖父死于1994年的冬天,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穿着祖父过于宽大的棉布鞋跪在 移动的棺材前给祖父引路,棉布鞋宽大得像一只小船,我的小脚伸进去空空荡荡, 我感觉到自己和祖父的差别原来是如此的巨大。 青花滩后来又把烧掉的庵堂重新修葺好,祖父听到这个消息哑然失笑,说,这 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哪?解放前允许打道场,解放后又禁止了,可现在又说可以再打 了,这世道究竟要变成什么样才甘心呢?湘西佬后来曾当过我们县的县长,大概不 到五年就被批斗推翻了。他的一双腿被打残了,要靠轮椅才能行动,祖父听到这个 消息默然许久,说,看来还是做个平民百姓好,上面整啥我们听啥,我们有口饭吃 有件衣裳穿就够啦,湘西佬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最后还不是被人革了命吗?看 来那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青花滩的最后一名和尚师父去世了,在祖母去世的27年里,祖父在青花滩重操 旧业,打过无数场道场。而他打得最好的,也是他平生干过的唯一的一件大事,便 是把祖母的坟地从石门迁回了青花滩(祖母死后当时葬在石门)。那已经是祖母去 世15年后的事情了。祖母的棺木已经开始腐烂,不得已只能重新换了一具新的棺木。 道场打得轰轰烈烈,祖父亲自主持了这场迟到了15年的道场,在烧千年屋的那一刻, 有人看到祖父举起手来擦了擦眼角。我看到郑能安哭了,有人这样说道。尽管直到 现在,我依旧不能确定,祖父是否真的爱过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