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二年八月的一个早晨,干事小娄的房门被人粗大的巴掌擂得山响,小娄 睡眼惺忪地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尖扁的脑袋便像条泥鳅一样钻了进来,他的解放鞋 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巴,小娄认得是石门的王大方。昨晚下了一整晚的小雨。小娄皱 着眉头说,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王大方咧着嘴,吐着粗气说,娄于事,郑时通今早死了! 小娄披了件外套,八月早晨的天气微微有些凉,乡政府的那株老槐树上几片叶 子正在往下滴水。 小娄往嘴里塞进一根烟,问,咋个死的?王大方便开始叽里呱啦说出一大堆话 来,小娄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才知道,郑时通今早和A 一块儿去猫耳朵茶山打猎时, 枪走火被击穿了下巴,脑浆都被冲到了空中。 小娄走到石门,用竹椅抬着的郑时通正被四个男子从猫耳朵抬了回来,竹椅上 的郑时通歪着脑袋,半个下巴没了,猎枪从下巴往上击穿了脑门儿,脑浆流在郑时 通的胸襟上,像朵绚丽的梅花。他的脚软绵绵地垂在竹椅下,像—个古怪的符号。 小娄皱了皱眉,大清早的去猫耳朵打猎,真是见鬼。 猫耳朵在茶山里,四周荒无人烟,稻子收割已经有段日子了,那边更是少有人 去。茶山里埋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后生,还有一些难产而死的妇人,怨气重得很。小 娄小时听奶奶说,她年轻时有回傍晚走猫耳朵时,遇到了一个倒路鬼,你走到哪儿, 一转眼便又回到了原点,她走了老半天还是在一条田埂上没迈出一步来。 A 站在郑时通的身边,肩上还扛着两杆猎枪,小娄识得,那杆短的是郑时通的。 郑时通每年冬天都要背着那杆短猎枪去打几只野兔子来乡政府找老郑下酒,老郑是 他老朋友。小娄见到他,郑时通便会远远地朝他喊道,娄干事,来来来,喝碗酒去 哇,刚打的兔子! 郑时通有好几杆猎枪,都是他自己制的。他爱摆弄这个名堂,杂货店的角落里 经常竖着几杆长短不一的猎枪。郑时通最爱使那杆最短的。 郑时通的女人唐爱荷正扑在竹椅前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女人曾经是石门最漂亮 的女人之一,在农村信用合作社做出纳。因为不用下田做活,所以她的皮肤是石门 所有妇女中最白皙的。眼下这个女人跪在地上,扎的发辫散了,哭声把河边马路上 的一群鸭子惊得嘎嘎嘎叫,它们扑打着翅膀一只只跳入了河中。很多人都在替这个 家惋惜,这个家曾经是石门堪称典范的。 看到小娄来了,这个女人便一把抱着小娄的裤脚哭起来。小娄最怕见这样的场 面了,似乎死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一样。小娄被她一抱,感觉大腿根在一股股地发麻。 他弯下腰,说有什么话好说嘛,先站起来,站起来。 A 将肩上的枪解了下来,正打算往郑时通的杂货店走,小娄一把叫住了他。 A 愣了下,但他还是站住了。 小娄就说,等一下你和我去一下乡政府,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 A 叽咕了句,我可不可以先回趟家,我还没吃饭,今早四五点就被他叫起来去 猫耳朵了,他说那里有野猪打。他指着躺在竹椅上的郑时通说道。 小娄板着脸说,少吃一顿饿不死你。 A 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没敢回家吃早饭。小娄被人围着,动不了身,他看 到A 挪了几步,蹲在路边的白杨树下抽烟,脸色铁青。 周围都是一片叹息声,石门的大半人都围了过来,马路有些窄,黑压压的人群 挤在马路上,像条巨大的响尾蛇。 郑时通的父母佝偻着身子望着儿子的尸体,双目呆滞,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倒 是郑时通读高中的儿子,举着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 中午天气阴晦得厉害,收割后的田野呈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黄褐色草垛,有 的倒在水田里,像尸体。 A 被小娄用根麻绳反绑在一只椅子上。小娄吃完午饭,便开始和老郑一起审他。 老郑不停地用眼瞥A ,说,今早是咋回事——郑时通好好儿的咋个死的? A 明显有些紧张,他说,老郑……郑干事、娄干事,他枪走火和我没有任何关 系呀。 小娄就说,你先把今早的情况说说看。 A 说,今早四五点郑时通像发神经般到我家把我叫醒去打猎,本来我是不想去 的,最近太累了,刚收割稻子。 老郑盯了A 一眼说,累,怕不是收割稻子累的吧…… A 的脸有些发黄,对老郑说,怎么不是…… 老郑不耐烦挥挥手说,你继续吧! 今早他非得要去猫耳朵,说那里有野猪,我也是被迷魂汤灌晕了,竟然相信他 的鬼话就和他去了——我老婆是不让我去的,他非得拉我去我就去了。我们来到猫 耳朵时,天还没亮起来,模模糊糊的让我有些害怕。郑时通就说,怕什么怕,又没 有鬼。我说咋个没有鬼,猫耳朵专闹鬼,埋的净是些年轻死去的。听我这么一说, 他也有些怕,但是他很快骂了我,要我别提这方面。我们后来边抽烟边走路,说着 说着就去了茶山,这时天慢慢地有些光线了,在快要爬茶山的时候,我们刚好看到 水田里有只鸟飞起来,那只鸟很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鸟,于是我们便跑 去打,我们跑到田里时那鸟就不见了。真是见鬼了啊! 小娄便说,简洁点说。 我们见到鸟没了,就从田埂往上爬,上面是通往茶山的山路,昨晚下了小雨路 有些滑,我走在他后面,看他爬田埂时一连打了好几个滑,差点摔倒,结果我就向 前扶了他一把,他爬了上去,我还在下面,结果就……就听到了枪声……等我爬上 去时,发现他靠在土壁上,枪管还冒着烟,他的下巴差点都打飞了,我喊了他一句。 已经死了,把我吓得……他是枪走火了,我敢保证,我看他的扳机上还沾着一些泥 巴,他肯定是打了一个趔趄,不小心用脚把扳机踩响了! 老郑冷笑道,真就是这样的吗? A 躲避着老郑的目光,说就这样,要是我说的假话,让我天天撞鬼! 小娄就说,他临死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话? A 瞧着小娄说,他一下就死了,哪还有时间说话。 老郑站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说,他真的就没有和你说过话吗?! A 有些害怕老郑,就说,在路上我们俩倒是说过的。 小娄就说,那你把你们说的话说说吧。 也没有什么话,我们主要是抽烟。他平时话就不多,郑干事应该知道……老郑 咳了一句,你放屁!A 就不敢说了。停了会儿,小娄便说,你继续说。 我们也没谈什么……男人嘛,肯定会谈起女人的事,我们谈了些……哎,其实 也没说什么……就那样的,主要谈唐爱荷和我妻子……娄干事,我们真的没谈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