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门是虚掩的,小娄才记起,他和张干事扶老郑上床出去时并没有关紧门。小娄 咳嗽了声,老郑你醒了?里面并没有做声,小娄就进去了,老郑正失神地坐在床上 抽烟,满屋子的烟味。 小娄向前拍了他一把说,酒醒了?老郑斜着瞥了小娄一眼说,那狗娘养的是不 是要在这自杀?老郑把烟屁股扔得老远从床上差点跳起来,吼道,这狗娘养的,让 他死去好了!老子把他女人日了,看这狗娘养的拿我有什么办法! 小娄没想到老郑会醒得这么快,或许他并没有完全醉。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又 在夜里,A 的话他可能都听见了。小娄挥挥手说,他没事,你先睡觉吧,有事明天 说。他知道老郑发火的时候什么话都能从嘴里蹦出来的。 关门时他又想,是不是该把唐爱荷说的话告诉老郑。过了会儿,老郑倒下又像 是睡了,于是他轻轻把灯拉熄,关上门。他看到郑时通出事的那杆猎枪和老郑的中 山装外套一起挂在门的背后。他决定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告诉老郑郑时通的事情。 他觉得应该和老郑好好谈谈了,这几天因为郑时通的死,老郑有时变得诡异甚至有 些古怪起来。 A 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他已经没了勇气再往梁上抛绳索了。小娄就说,你怎么 不上吊了?刚才是不是想畏罪自杀? A 望了望小娄,沮丧地说,我上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缓了会儿神才想起 刚才小娄说的话,说我干吗要畏罪自杀,我又没杀他,我干吗要为这个去死! 小娄就提高了声音说,那你是为什么要上吊? A 愣愣地望着地面说,我……我…… 小娄等了半晌,A 也没说出话来,脸色愈发阴暗下去。小娄就说,你他娘的哭 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A 就说,我上郑时通这狗日的当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碰他狗日的婆娘了!这狗 日的真不是好东西,他那天早上明明是想杀我呀,最后被鬼撞了一样放下了枪,这 狗日的看我怕了,想玩猫抓老鼠,慢慢折磨死我…… ……我看到他上了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个滑……我不能等死啊,于是我…… 我……哪知道这狗日的背后像是长了只眼睛,我并没打中他,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 似的……他转过身来,朝我突然做了一个古怪的笑脸,这狗日的仿佛很得意,我当 时心就凉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脚滑动了一下,下过雨后的小路上的黄泥巴 非常滑,他身体倾斜得厉害,像是要倒了,枪声这时就响了——他抬起左脚来,似 乎朝我说了句什么,结果踩响了扳机,枪口朝着下巴……他不是我打死的,是自个 儿走火死的! ——我也不知道这狗日的临死之前向我说了句什么话…… 突然,一阵细小的啜泣声在这个时候传来。哭声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断断 续续。A 也听到了。小娄看到院子东厢的老郑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又亮了。 他推开门,看到老郑窝在被子里小声地哭泣,神色悲戚,伤心地哭得像个小孩子似 的。小娄自打进乡政府来,从未见过老郑哭过。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哭,并且哭 得这么伤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郑皱着眉头, 他的样子让小娄感觉从未有过的陌生。 老郑脸色苍白地望着小娄说,他娘的我太失败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 …我也曾以为我很了解他,我懂他心里想的啥,可他娘的我全错了,我从来都没感 觉到我和他原来是如此的陌生……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是我唯一 的朋友啊!天哪!他一把将被子踢到了床下。 小娄劝慰了他一会儿,老郑像是大海狂潮里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控制。点燃一 根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小子你还年轻,只有你这样的年纪,才会相信他娘 的未来,相信他娘的狗屁生活,只有等你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才会明白什么叫他娘 的生活和希望了!我以为我是最懂他的人呢……他娘的这世界谁也不可能懂谁,他 朝小娄吼道,你懂我吗?你懂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老郑才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说,你明天把A 放了吧,这不关 他的事,我他娘的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了…… 小娄没敢问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过了半晌,他似乎也听到A 在那边传来 的低低的啜泣声。他不知道老郑听到了没有。 天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寒月正挂在桂花树梢上,秋天清晨的凉气从脚底 腾起,让小娄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很多事情把他都弄蒙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 要这样,难道这就是他也必须经历的憧憬的未来? 他刚想进去看看A ,八月清晨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从院子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小 娄和A 都被这声巨响惊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跑进老郑的房间时,老郑正坐在床上, 抱着那杆短猎枪,一只脚踩在扳机上,枪口正在他下巴上冒烟。小娄失声地扑上前 去摇了一下老郑,老郑顿时倒在床上,身体弯曲得像个巨大的疑问号。 清晨的唢呐声与鞭炮的巨响一起回荡在河岸边,在河滩烧完灵屋,八个汉子抬 的山漆棺木从郑时通的店铺口抬了出来,披麻戴孝的唐爱荷与儿子在棺材前三步一 弓五步一拜朝惜梦山移去。请风水先生看好的坟场,昨天就挖好了坑,下过雨的坑 里微微地积了些水,当黑压压的棺木稳稳地放入坑里时,大伙又看到了很熟悉的一 幕,死者的家属跪在坑前抓着泥土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打完了这场道场,罗师父又带着一班人马赶到了老郑家中,下午时老郑的灵堂 就搭建了起来。谁也想不到老郑会死,石门人个个神秘兮兮地说,老郑是被郑时通 的鬼魅附上身了,郑时通嫌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孤单,于是就把他的好友老郑也一块 儿拉上去了。这个传闻在郑时通人葬后的中午酒席上达到了高潮:石门的神婆罗氏 吃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满嘴白沫并口吐狂言,她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地上,脚上的 鞋子也踢掉了,突然厉声地说起鬼话来(她的声音变得和郑时通一模一样)。“他” 说,我在那边一切都很好,不用牵挂,只是河滩上的灵屋有一角还没有烧尽,下雨 时这边会漏,还有纸鞋有些小码,穿着挤脚,他最后说,老郑现在也来陪我了! 现场所有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纷纷作鸟兽散。几 天后,老郑的新坟堆就在郑时通的左侧,这也算是了了石门所有人心中的愿,他们 死后也做伴,倒也太平。 老郑死后,小娄害了场大病。走路都有些打战,他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就 病了,在梦中,他时常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睁开眼睛仔细 瞧个明白却总也开不了眼。他后来才知道,那杆猎枪被当做不吉的凶器烧掉了。石 门有个放牛的老汉,在老郑死后的几天里才敢披露出来,他说,老郑死之前的一天 傍晚,他去河滩寻牛的时候,看到老郑正在茅草地里和一个女鬼做那事。“他是被 鬼缠住了,河滩那边一到傍晚就有鬼出来的!”老汉说。 小娄本是不怕鬼的,他听到这个传闻时,一股悲凉从心底渐渐腾起,他不知道 老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老郑对女人之事早就不行了,对于这个很多人都是心 知肚明的……是夜,当苍白的月色掠过淡淡的乌云笼罩院子时,小娄想起小时候月 夜赶路的情景:人走,月亮也在走,似乎月亮与人在赛跑一般,人却老了,月亮依 旧如初,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从心底流过。 他看到桂花树上停落了只巨大的乌鸦,乌鸦在树上朝他凄厉地尖叫了几声。夜 里,小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眼前不停晃动的是那 杆冒烟的猎枪,正静静地瞄准着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