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八年了,不,实际应该是二十年零三个月过去了,商智永终于又看到了故乡 的容颜。原以为再也看不到了。 从南面的那座长满野草和荆棘灌木的山梁上刚一翻上来,商智永一眼便看见了 那片多年以来一直牢牢地夹在南北两条山脉之间的平川地带,卑微的故乡像一辆坏 在平川里的马车一样无声无响地映入他的眼帘,使他的眼睛不禁有些生痛。二十多 年过去了,要说一点变化也没有,那显然是不对的,而恰恰就是那变化本身让刚刚 归来的商智永在这片此刻没有一个人出现的山梁上愣了许久。 石黄雀像儿时的伙伴一样在蒿草间飞起飞落,他没有看见。 眼前的故乡如同一枚风干了的果实,干瘪、紧缩、多皱、黯淡,没有一丝光泽。 如果说从前的她曾经是一枚水果的话,那也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会相信,而以她现 在的模样。就连曾经亲眼见过的人也开始对往昔的记忆产生疑惑,站在烈日下的山 梁上费心地琢磨、增删、更改。很多地方都走了形,再也对不上了。 那些房子好像都还在,却旧得让人心惊,呆傻地站在各自最初的位置上,多少 年都没有移动过一步。有几处新房,却更像是落在一件旧衣服上的几个刺眼的补丁, 更像是缀在那件破衣服上的几粒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来的崭新而贵重的纽扣。 只知道衣服会缩水,一个地方难道也会缩水吗?商智永在心里问自己。山梁上 的风还像从前那样清凉,他明显地感到梁上的风正在推着他往前走。聪明伶俐的风, 别看不说话,却好像完全知道他的心思。商智永稳稳地站住,让扑在背上的风从两 肋下过去,他放下手里的那只被烟熏过、被土埋过、被水泡过,上面浸过机油和鲜 血的几乎不再能看出本色的灰色提包,抬起一只手,在有些模糊的眼前抹了一下。 这些年来,他的眼睛养成了见风就流泪的毛病,他不知像这样擦过多少次。 从无期徒刑改判为二十年,中间由于干活儿卖力,又救过贾守城一命,获得两 年减刑,所以真正在沙河劳改农场劳动的时间应该是十八年;再加上一开始关押在 烟山看守所的那无人理睬、几乎被遗忘了的两年零三个月,正好是二十年零三个月。 二十年零三个月。 这样说来,王永春做鬼已经十八年了?已经在阴冷潮湿的烟山下面埋葬了二百 一十六个月了?已经在连核桃虫都到不了的深土层里躺了六千四百八十天了?这样 算来,王永春的那第一个孩子如今至少也应该有三十出头了。 二十年零三个月,没有照过一次镜子,因此,商智永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变成 什么样子了,他有时会借助别人看他时的那种眼神和表情,来猜想、判断自己现今 的模样。 一次又一次,从别人的那些镜子里,他仿佛多少照见了一些自己。其实,不用 照也不难想到,一定不会很好,甚至有可能相当的怪异。 不是吗?那年去土城挖壕沟回来的路上,他扛着铁锹,目不斜视,以一种近乎 俯冲的姿势随队伍行进,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女孩儿说过的一句话就表达了类似的 看法,也初步印证了他本人对自己的猜想。——当他行进到她们的旁边时,他听到 那个小女孩儿以一种惊奇极了的声音对她的母亲说:“妈妈你看那个人——” 小女孩儿的话初看只是说了半句,而实际却已相当完整了,该有的意思那半句 话里面都有了。 当然,也并不全是这样的事,这些年来,好的事情其实也并没有完全与他隔绝。 先是大赦一般,从无期徒刑猛然变成二十年,等于一下子把他从阴间又送回到了人 间,让他起死回生,让他重新再活,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人世间的事, 再大的好事还能大过这去?平白无故地送给你这么一件好事,平时让你吃点儿苦, 受点儿罪,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事并没有完,以后就是减刑。减刑就是奖励,相当于正常的人在社会上得奖 一样,只不过人家是公民、是正数,而你的一切都是在负数的状态下运行的,两重 天里的事。隔三两年就会给他带来一次惊喜,也像社会上那些得奖的人或狗崽一样, 把你的名字公布出来,张三李四,玛丽约翰。 这些年里,商智永一共获得过四次减刑,一次是四个月,一次是三个月,还有 两次分别是七个月和八个月,四次累计起来也就等于减去了两年。两年,在外边的 人们眼里,也许根本不是个什么,唱一唱,跳一跳,醉上几回就过去了。可是在农 场里,两年仿佛就是二十年的时光,有那么多的时光一下子都给了你,试想有多少 幸福可以度过?可以揉碎了一分一秒地品尝着过,傢油煎小鱼小虾,每一口也许都 不那么饱满、实在。可是却回味悠长——人更需要的恐怕就是那种悠长的滋味,哪 怕它从始至终都是错觉! 寂静的山梁从他的脚下开始变成倾斜的缓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平川里,灰白 色的鸟在越来越低的缓坡上飞着。还是小时候常见的那种鸟,多少年过去了,还在 这片土地上一闪一闪地飞着。如果把它们看做是人,它们应该算是哪一种人呢?忠 贞不渝的人?死脑筋的人?默默坚持的人?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和改变的人? 两天前,告别沙河劳改农场的时候,管理处的人抱来了他十八年前初到农场时 换下来的那身衣服,乍一看见,吃惊极了,连商智永本人也有些不敢相信,那一身 已经开始大面积变白的蓝布衣裳会是他自己曾经穿过的,十八年来未曾洗过一水, 跟随着它的主人,一到农场便被搁置起来,一直静静地躺在寄物处的某一只橱柜里。 现在,主人要走了,它也随即赶来,迫不及待地要扑到主人的身上去。 但直到穿到身上后才发现。它已经非常地不合体了,十八年来它非但没有长大, 反而变得又瘦又小,尤其是两个袖子,短得让它的主人的两截手臂不可避免地裸露 在外,完全就不像是他的衣服。连一旁的长期以来一贯守口如瓶的马主任都禁不住 说道:这才是真正的捉襟见肘! 十八年没有洗过一次,一直沉睡在寄物处的衣服竟然也会缩水,这事不仅让商 智永纳闷,就连管理处的人也觉得惊讶,解释也解释不出个道理来。能说什么呢, 只能说是经过十八年的劳动,沙河劳改农场使他的身体变得比从前更加强壮了。 十八年,一直穿着国家发给的衣服,商智永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一名有着特殊身 份的公职人员,错觉虽然是错的,却往往能给人以信心。虽然是劳改服,可也是农 场发下来的,不要自己出一分钱。供给制有供给制的好处,许多事情无须自己记挂 和操心,该有的到时候就都有了。“十二队。集体换鞋!”“十四队,派人来领帽 子!” 商智永隐约记得自己也曾经有过一顶帽子。是当初来农场时与那身蓝布的中山 装一同脱下来交上去的,但管理处的人说,找遍了整个寄物处,也没有发现他当年 来时戴着的那顶帽子,很可能是寄物处几次搬家的时候弄丢了,也有可能是喂了老 鼠。几年前,管理处曾经集中处理过一批帽子,都是被老鼠咬坏的,最坏的一顶帽 子上竟有四十七个窟窿!戴那样的帽子,实则是等于在自己的脑袋上扣了一把布质 的漏勺,——漏勺恐怕也没有那么多的窟窿,还是不戴它更好一些。再加上那些帽 子本身式样老旧,已再没有什么保管的价值,就集中起来处理掉了。那中间说不定 就有商智永的那顶帽子。 马主任看着商智永那一身极不合体的衣服,从心里觉得他还不如穿劳改服得体、 好看、自然呢,商智永本人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事实是,他再也不能穿着农场里的 衣服出去了。 马主任对商智永说,出去以后去买一身衣服吧,现在外面已经没有人再穿这种 衣服了。 马主任的话让商智永愣了好一会儿。外面的那个世界究竟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呢?他想不出来。倒是有一种好像即将就要跳傘般的感觉涌了上来,一个筋斗翻出 去,重新跌回到人间。他问马主任,外面的人们现在都穿什么呢? 马主任说,穿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人再穿这种衣服了。 出去以后不到一天,马主任的话就得到了证实,商智永确实再没看见有哪一个 人穿着与自己一样的衣服。无须去注意那些鲜艳得像野鸡或孔雀一样的女人、孩子, 年轻的松鼠或刺猬一样的小伙子们,只需稍加留意一下那些中年以上的男人,上了 年纪的男人,一切便全都明白了,就像马主任说的那样。 尽管是走在陌生的街上,也没有一个人会认识他,但商智永仍然为自己穿着多 年以前的服装而感到局促不安,除了旧,更重要的是它的不合身,一看就不是他自 己的。真相在这里被假象成功地制服,这让他的心里震惊不已。 无数的人,只有他自己穿得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也许一看就知道是刚放出来的? 要不就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的?慢慢地,他有了一种被当众指认出来的担忧。 他开始找有树木的地方走。浓密的树荫有时会遮住他的脸,甚至整个身体,使 他能够获得一阵短暂的安宁,也使他在心里感谢那些枝繁叶茂的天使们,若没有它 们纷纷垂下的枝条和叶子。没有它们的关照,他真不知道该去依靠谁,该去哪里隐 藏一会儿。有的叶子如同一件件斗篷一样阔大,每逢站在那后面,他就会久久地不 愿离开。叫不出树的名字和种类也无妨,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懂得它们?就此时此 刻来说,只要它有云彩般的阔大清凉的叶子就行,只要能把他收容进去,那就是一 条能够普度众生的路,哪怕它荒芜也成!站在它的下面,望着满树的绿荫和清幽, 他好羡慕那些躺在树叶上的虫子,远离凶猛的人群,远离喧闹的地面,长得再丑、 穿得再不好,也没人能看见它们,当然也就不会招来嘲笑和鄙视。多么希望自己也 能够像一只虫子一样躺在一张宽大碧绿的树叶上,然后微觑着眼睛看着从别的枝叶 和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然后等着那叶子慢慢地收拢,一点一点地卷曲,将他紧紧 地包裹起来,没有东西包裹他、度化他,最终他还是像一件投掷物一样一头着地地 掷在街上。 在一条行人不太多的小街上,他眼前一亮,终于看到了一个穿着与自己同样衣 服的人,只是那个人身上的那件衣服比他身上的这件还要更破旧一些。看不见那个 人的年龄,只能看到他背着一大堆空瓶子,众多的塑料的和玻璃的空瓶子被一根绳 子巧妙地穿在一起,像一只年老的老鼠一样正在低着头贴着墙根行走。 商智永望着那个灰色的几乎已经完全塌下去的背影,心里猜测着那件衣服的年 头,直到那一大堆空瓶子消失在另一条街上。 在沙河农场,老鼠是仅次于干部们的一个特殊的阶层,它们自由、强悍,兵强 马壮,不讲道理,一个号令下来,霎时间就能迅速地集合起一大群,不怕猫、不怕 狗,有时不愿绕道,就直接从人的脚上跳过去。就自由的程度来说,干部们其实也 远远不能与它们相比。曾经有一个时期,它们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蒸蒸日上的繁 荣气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它们前进的 步伐。大白天在监区里的白色警戒线上晒太阳,相互嬉戏、打闹、开玩笑、讲故事、 作报告,大摇大摆地行走,从阅览室去往食堂的那一段石子铺成的小路是它们相互 之间最容易碰面的区域,也是它们最能与人遭遇的地方。 与商智永同在十四小队的陕西人惠志官,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愿:“我 也想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哩。” 那怎么可能呢?当然不行,当然不可以!中国人就是这样,看见哪里有好处, 就会不管不顾地奔过去。蜂拥而上,也不管能不能,不管是否适合自己。看见别人 都扑上去了,自己就会坐不住,心里只有一个目的:我——要! 到底要什么呢?商智永时常这样想。面对这样的一些人,就应该给予彻底的迎 头痛击。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的那双伸出去的手斩断,就像斩乱麻一样,就像斩断魔 爪一样。 直到站在那片凭记忆和强烈的思乡之情也不再能够恢复起来的残垣断壁前时, 他才终于确信自己其实早已经就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一路上还半信半疑,心里还 残存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总觉得,人可能没有了,但曾经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应该 还在吧?至少还应该有一间能留下来吧?留下来的那一间房还有两扇门吧,两扇门 还能用一把锁子锁起来吧? 但是,他所想的全都没有,只有一堆一堆的土,土上长出了一丛一簇的草。眼 前的景象让商智永得出一个结论:家里的房子塌了不是三年两年了,绝不止那么几 年,看眼前的情景,或许十年前就已全部坍塌了。十年前,那正是他在农场里干活 儿最卖力的时候,经常受到奖励,隔八九个月,就会有人向他通报一次家里的情况, 总的印象是家里的一切均好,房子也重新翻盖了(他当时就怀疑这件事:翻盖房子, 说得容易,哪来的钱呢?);院子里的两棵杏树,几年前死了的那一棵在一个春天 的雨夜里突然又重新活过来了,四月里开了满树粉白的花。那时候他想,太好了! 要是什么时候能回去,坐在杏花的深处,看着绸缎般上升的炊烟,遥望人字形的雁 阵从天上经过,那就更好了。在机修队搬运铁桶的那些日子里,他还邀请过几个人, 待将来大家都重获自由后,一起到他的院子里去,哪里也不去,就坐在杏树下,慢 慢地说话、喝茶,也不妨回忆一下农场的日子。商智永清楚地记得,当时已经五十 八岁的老潘向往过后。便说自己恐怕赶不上了,因为他虽然刚刚获得减刑,可从那 时起,后面还有整整二十年的刑期,再减也减不到哪里去。而且以他那样的年龄和 身体,也不大能够做出什么足以一下减去好几年的业绩,能把每天正常的劳动对付 下来,就已经不得了了。二十年的时光,即使中间不出任何的意外,能够囫囵地挺 过来,到时候想来也已经走不动了。商智永对老潘说,要有信心,我们等着你!杏 树又不死,一年一年地开着,一定能等到你!树的寿命要比人的寿命长得多呢。 那两棵树呢?当然也没有了。商智永在周围寻找了一会儿,连一个树桩也没有 看见。当年的那几个人要是真的都来了,该怎么对他们说呢?说等我回来的时候, 它们已经不在了?没想到它们却走到了老潘的前面。 往日的一切,怎能消失得这样干净?一家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个又一个的春 天,一个又一个的冬天,到头来竟然连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哪怕是一个脚印、 一双用旧了的筷子,甚至一滴血7 至于父母,他早就知道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没 有人告诉他一鳞半爪的消息,他凭的完全是自己的一种感觉,感觉他们都已经不在 了。农场里繁重的劳动使他和别人都很少做梦,一躺下去就像是沉入了无底的黑暗 中,什么都不会梦到。可是有一次,他竟在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见到了他们,两 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看他时的那种眼神也相当的怪异,他们都没有和他说一句 话。父亲用一个木托托着一点儿拌成糊状的白灰往墙上抹,母亲在纫针,翻山越岭 般地纫针。父亲在干一件徒劳的事,因为刚一抹上去,那些白灰就像裁成小块的腐 烂的皮一样卷曲着掉了下来。父亲把它们从地上铲起来,放在木托上,又相当徒劳 地用嘴吹吹刚刚粘上的浮土。那时候,他想对他说:“不能这样干呀!”可是话一 直憋着,已经到了嘴边了,却也没能说出来,与舌头一起被一个死沉死沉的东西紧 紧地压着,舌头伸不展,他的那一番长长的话也缩成一团。这以后,他们两个人各 自都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一前一后地走了,像是去走亲戚;天气像是四五月的天 气,能看到柳树已经绿了。 这样的事情让他想了一些日子。农场里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你去想这种事,每天 出工的时候,收工回来的路上,会有那么一闪念的工夫,比划一根火柴长不了多少, 很快就又被别的事情遮盖过去了。搬运铁桶的时候,你不能去想那些事吧,你的脑 子里如果净转悠着一些与劳动无关的事,那一百公斤重的铁桶没准就会滚到别人的 脚上,甚至直接落在别人的头上。你不在乎把自己的一双手变成扁的,变成两把连 骨带肉的血淋淋的铲子的样子,别人还怕呢。 一个装束怪异的人骑着一头大黑骡子过去了。在从商智永的面前经过以后,又 特意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这个仿佛是从五六十年前一路走过来的人,一点儿也不觉 得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反倒是站在路边的商智永让他在那头大黑骡子上收紧缰绳, 两三次地回过头来。用那张因长期的风尘的侵袭而略显蜡黄的微红的面孔好奇地回 望着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的商智永。 看出来了,商智永自己也看出来了,打他一回来就发现看到的净是些生面孔, 尤其是那些三十多岁以下的人,没有人认识他,同样,商智永也不认识他们,不知 道他们是谁。 这么样的一个地方,还能够叫做故乡吗? 当然还得认做是故乡,不认做故乡又能认作什么呢?不管你眼前是多么的陌生。 有人说,凡是有你的亲人埋葬的地方,即是你的故乡。这样的话听起来有情有义, 几近于真理,再经由那种浮华的善做表面文章的人说出来,再适合不过、完美不过。 但商智永不行,眼前这个有众多亲人埋葬的故乡让他糊涂了。 他把随身带着的那个提包放到一棵树下,然后也靠着那棵树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就看见有蚂蚁开始在他的脚边,在周围一带出现、活动,有的不远 不近地走着,扛着粮食的,游手好闲的,有些胆大而无事干的已经蹿到了他的鞋上。 他用手扑打了一下,有一些被扑打下去了,但仍有一些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像是 长在了上面。 算了。他想。它们想在就让它们在吧。 踏着满地的柴草。一辆牛车慢慢地走过来,看不见赶车的人,赶车的人睡在两 个车帮中间凹下去的地方。 是那种三四十年前常见的牛车,现在还在赶这种车的人一定不是年轻人。不是 年轻人,商智永就应该认得,而且,对方也一定会认出他来。这样想着,商智永慢 慢地从那棵树下站起来,他想看看躺在车上的是谁。可是,他看见的却是一个用一 件衣裳蒙着头的人,一条腿害怕似的弯回去,另一条腿却又仿佛不是他的似的挑衅 般地伸得直直的。在他的头边,有一团盘起来的黑雾雾的绳子。 没有人吆喝它,也没有人指引它,牛车吱吱扭扭地老马识途般地朝着往西去的 原来居住着很多人家的一条街里走去。 牛车越变越小。 牛车越变越小,到后来完全没有了。在它拐了弯、消失了的地方,商智永看到 了一个搭起的灵棚、白纸、白幡,飘扬的白布,用绳子固定起来的黑布,全都是烂 纷纷的样子,仿佛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又像是刚搭起来就被风吹破了。 商智永突然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那边。谁死了呢? 刚回来就碰上有人死了,这让他的心里倏忽飘过一片阴影,这让他觉得自己无 论如何都不能到那边去打听。怎么说呢,这中间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 东西,好像他现在的自由是灵棚里的那个人用自己的死换来的……看上去不是这样 的吗?一个刚死,另一个马上就回来了。多少年也不回来,这边刚一咽气,那边突 然就回来了,那中间难道真的一点儿关联也没有吗?自己不这么想,能挡住别人也 不这么想吗?更何况,他本人目前正在这么想,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嘀咕、涂染、 放大……那么,别人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远远地望着那里,觉得迟早会有人从那个白纸黑布糊成的棚子里走出来,只 要看到几个熟识的人,大致也就能知道是谁死了。 可是,直到他的脖子都有些酸了,也没有得到一个正经的答案。倒不是因为一 直没有人从那个棚子里出来,事实上一直都有人在那个棚子的周围活动,不断地进 进出出,相互对火点烟、聊天,独自站着发呆。难就难在那都是些戴孝的人,都是 从头到脚一身白,就像是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像是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一批一 模一样的白瓷缸,隔着那么远,你能分清谁是谁?那么样的一些人,即使是到了他 们的身边,也得一个一个地扒拉开,仔细看才能看清楚。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追赶着一只鸡到处疯跑,在从商智永的面前经过时, 被商智永一把捉住了。孩子一开始想反抗,想挣扎,但是没有成功,他的细瘦的麻 秆样的手臂被商智永紧紧地攥着,他小鸡一样扑棱了两下后,就不再挣扎了。 商智永指着远处的灵棚问道:“谁死了?” 孩子用一种害怕而又绝对敌视的神情看着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回答什么。 他打开记忆的仓囤,在混合着清苦和霉味的往昔的气息中,快速地翻检着一些 退色的图景,无数神态相似而运气和遭遇各不相同的人纷纷闪现后又都一晃而过, 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告诉他死的是谁,是西边的老人还是隔壁的女人,更没有人声称 是自己不在了。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那个孩子像一块光溜的石头一样忽然从他的手里嗖地一下 滑出去了。一定是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松了。孩子很好地把握着时机,机会一来,立 即就蹿了出去,在一片觉得没有了危险的坡上停了下来,揉着大约是被他攥疼了的 手臂,忽然用十分稚嫩的声音大声地对他说道:“谁也没死,是你死了!” 商智永在树下做了一个捕捉的动作,那个孩子扇动了一下两个胳膊,很快就像 一只土色的麻雀一样不见了。 这时候,两个一身白的人抬出一张颜色猩红的桌子,放在那个灵棚的前面。在 午后的斜阳下,那张红油的桌子发出一种灼热辛辣的刺眼的红光。 为什么会搬出那么一张与眼前那白花花的事情极不协调甚至完全相反的桌子来 呢?就在商智永愣愣地望着的时候,很快就看见又有人出来了,弯着腰在那里鼓捣 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有一张一张的白麻纸被举起来,白亮白亮地在那一带飘闪着。 这么热的天,飘动的麻纸肯定还有一些响声,但商智永听不见,他只能看见它们都 被一张一张地糊到了那张猩红的桌子上。不一会儿工夫,那张热辣刺眼的红油桌子 就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白纸的台子。 商智永用自己的目光测量了一下那个白纸糊出来的台子,一个人要是躺在那上 面,长度显然是不够的,至少两只脚,甚至小腿部分都得悬起来,架空在外面,除 非把身体蜷缩起来,除非是一个孩子,孩子也得是那种还没有长够尺寸的小孩子。 这就对了,糊成白的就对了,让人一看就明白这家人不是在办什么喜庆高兴的 值得神气的事。而是从里到外都被一种不祥的空气笼罩着,控制着,左右着。出来 进去,从鼻子里吸进去的也全是那样的一种空气,吃饭喝水的时候也能捎带着把那 种东西吃进去喝进去。心里有了那种东西,面目神情上也会不知不觉地表露出来, 所有参与到那件事情里的人,每一个被卷入到那种气氛里的人,都没有平时洁净, 身上都会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一些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