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经很晚了,在村子西边的一处没有人住的空院子的山墙外面,有两个人还在 说话。牵牛花的粉红的嘴和紫罗兰色的嘴在黑魆魆的墙头上悄悄地张开,吐露出粘 有花粉和淡淡的香气的细语,没有落到地上,也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而是越过那 两个人的头顶,进了不远处的一片青杨树里。 “我是后半晌看见他的,猛一下没认出来,可再陌生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影。 所以,已经走过去了,已经到了魏子云他爹的那个磨房前了,我又停了下来,回过 头去看,这一回,我认出他来了,就是他回来了。” “说话不算数。” “富大爷,你说谁说话不算数?” “国家。” “国家?” “不是说好了是无期徒刑嘛,咋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我的大爷,这还快?都二十年过去了,您瞧您的眉毛全都白了。” “可当初明明判的是无期徒刑么。” “富大爷,无期不等于一辈子不让他出来。十几年也好,二十几年也好,最终 都得让他出来,没有在监狱里住一辈子的。”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叫无期徒刑。” “无期只是一个等级,并不是真的没有期限,他表现好,就不无期了嘛。富大 爷,我在镇上的法制中心学习过三个月,美国就没有无期徒刑,他们那里叫终身监 禁。有期徒刑呢,有七十年的,八十年的,还有一百多年的,二百多年的,最高的 有四五百年。” “四五百年?那是多少代人的事了?” “相当于一个人在明朝的时候犯了罪,进去服刑,一直服到现在才能出来,如 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谁能活那么长?就算他能活那么长,负责看管他的人也活不了那么长。你能 想出现在的警察看管着一个明朝的犯人吗?那等于看管着他的一位十八代的祖宗! 我敢肯定,连人家当初犯的是什么事都闹不清。” “那也是一条一款地精确地算出来的。” “美国人,美国鬼子做事就是和人不一样。” “富大爷,天不早了,回去睡吧。” “我睡不着。” “还在记恨他吗?” “怎么不恨?将来到了地底下我也忘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把您心里的仇恨化掉。我原以为,二十多年,就是一 块石头,也该风化得差不多了。” “我这块石头化不了。别的石头也一样,你去沟里看看,二十年前的石头现在 都还在。” “是还在,可是都酥了,那还能叫石头嘛,用手一捻,粗面粉一样。富大爷, 我觉得他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像是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 “他换不换和我无关。” “富大爷,把心放宽敞一点儿。” “不!” 他睡了一会儿,后来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忽然又醒了过来。透过薄薄的窗户, 能看到树枝的漆黑的剪影,就像是剪出来,插在夜空中的。 睡了多长时间呢,商智永没太在意。这些年来,睡眠已成为他的俘虏,被他成 功地运用得灵活机动,易如反掌,困扰很多人的失眠问题,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 同样,在队里其他人的身上也是很少看到的。哪有时间失眠呢,这是大家共同的一 个感受。 很多人之所以失眠,是因为过于讲究睡觉的形式和环境,在一些无意义的问题 上徘徊,兜圈子,和自己过不去:换了地方睡不着,心里有事睡不着,(无论是高 兴的事还是麻烦的事,都能够让他们一直醒着,蜡烛一样地消耗着)甚至身底下不 平坦不绵软也睡不着,周围有动静就更睡不着。所有的这些枝节问题,取其中之一, 就会让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们一整夜一整夜地醒着,要是把以上的诸多因素都 聚齐了,那就更不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 其实,睡觉的根本问题、核心问题,是在于真正睡着了,而不是在哪里睡,与 周围的环境也应该没有关联。另外,睡觉不一定非得躺着,更不需要非得躺在床上 或者炕上,真正的入睡是不在乎这些的。坐着可以,站着也同样可以进入梦乡,甚 至与人说话的时候,也能瞅准某个间隙,短暂地进入一下——只要是真实地进入, 效果都是一样的。 感谢沙河农场,这都是农场培养的结果,使得每一个人都具有极高质量的睡眠, 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营养的不足和因长期的劳动强度太大而造成的身心的疲劳。 推土机和搅拌机在轰隆隆地响着,高音喇叭嘹亮地唱着、说着。你把手里的铁 锹或者镐头插进土里,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如果没有人在旁边监督,远处也 没有一双眼睛在牢牢地盯着你,那你的好运就来了,机会盛情邀请你来了,——你 应该识得抬举,而不应当拒绝命运打发人送来的这番深隋厚谊。把铁锹或洋镐插进 深深的土里以后,先不要忙着把它们从土里抽出来,因为这个过程正是一个抓紧睡 觉的绝佳时机,并不是常有,要是错过了,这一天也许就再不会有了。你就那样身 体前倾,两只眼睛看着工具,保持一种正在用力铲土或者刨动的姿势,这个时候, 你的神经就可以暂时溜走一会儿了。让它迅速地沉到漆黑无底的睡眠中去,哪怕时 间极短,哪怕前后只有一分钟,那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分钟以后,你必须再从漆黑无边的睡眠中及时地出来(万万不可贪睡,那会 有麻烦很快地找上门来),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来,铲起满满一大锹生土。推土 机还在推着,哨子还在吹着,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你已经异常甜美 地睡了一大觉,充分地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与那些每天拥有八九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的有福的人们相比,你也一样精神饱满、心明眼亮,一点儿也不比他们逊色,虽然 你前后只有短短的一分钟!要知道,把那一分钟充分地利用好了,一天一夜再不合 眼也能扛过去。 有时候,一分钟过去了,你幸福无比地睁开眼睛,感觉像是刚刚饱餐了一顿有 粮食、蔬菜和肉类,外加一杯茶组成的美食,觉得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儿,心情也 异常地好。天上白云绵延,甚至烈日炎炎,地上的十几个小队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做 着不同的营生,乌鸦在附近叫着。最后一声哨子一响,所有的小队眨眼就站得笔直。 回营,还是继续往远处开拔?没有人打听,也没有人在暗自猜测,相互之间也不用 眼神交流,只需在整队前把头歪向一边,将耳朵里的土倒出来,把不知什么时候钻 进去的乱草棵子揪出来,清理一下,以便能够听清队长或干部说什么就行了。 “喝水不喝?” 婶婶从外面把门推开一点儿。问他。 听到婶婶的声音,商智永急忙从炕上坐起来,接着又习惯性地站起来,站得笔 直,两手下垂,中指贴着两边的裤线。 “不喝了。”他说。吃晚饭的时候,他多喝了两碗面汤。 要是有浓浓的茶,能够喝上一杯,那当然再好不过,可是,他没有把心里想的 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已经够麻烦她的了,怎么能再让她给自己倒茶呢。能喝一 杯固然好,可是不喝也没有什么,肚子里这会儿饱饱的,难道还不满足吗?人的毛 病全是惯出来的,常常是得寸进尺。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总想着只要能饱饱地吃一 顿,就万事大吉了,吃完后马上去死,也乐于从命,不再计较。可到了真正吃饱以 后,却又想着最好能再有一杯茶、一支烟、一个水果……真正的得陇望蜀,贪得无 厌。 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幸福安宁的时刻?两年零三个月的监牢生活,十八年的劳动 改造,教会了他什么?首先就教会了他不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决不给任何一个 人增加一点儿麻烦,即使真的到了那种最绝望最为无奈的时候,也不应当首先向别 人开口,而是想办法咬牙挺着,也许能挺过去,也许挺不过去;过不去就过不去, 也许命中注定你就过不去。 是的,如果把喝一杯茶的幸福建立在劳驾别人、让别人受累的基础上,那他宁 愿不喝。 厚着脸皮喝了,会在心里感到愧疚和深深的不安,会让良心举债,甚至负罪; 不喝,反倒能落得个轻松、坦然;孰轻孰重,心里一清二楚,并不是一件需要多么 费心思量的事。 而所有这一切,全都取决于你的身份和处境。当你高高在上的时候,任何人为 你做的任何事,你都会觉得坦然、自然,再正常不过,再应该不过。怎么啦,难道 那不是他们应该做的吗?不做这些,他们又能做什么呢……这样的事,并不是只有 这个时代才是这样的,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婶婶好像还在院子里,一个洋瓷脸盆在石头的台阶上响了一声。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心里却亮堂极了。他不想让这回来后的头一个晚上就 以这样一种马马虎虎的方式随随便便地蒙混过去。闭上眼睛,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那很容易,可是那会让他感到一种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愧疚,总觉得做错了什么。 用睡觉来打发时光,那是最容易也最省事不过的,睡觉谁不会,偷懒谁不会?就是 因为有一种明明白白的感觉在告诉他,那样做有失恭敬。至于对谁不恭,他一时又 有些说不清。是脚下这片离别了二十年的土地?是那些几十年来绿了又黄,黄了又 绿的草木?是那些曾经清凌凌地流淌着的如今已枯干了的河流?是那二十年的监禁 和劳改的岁月?……一回来就知道吃,就知道喝,吃完喝完倒头就睡,好像那不会 说话的一切真的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是的,用睡觉和睡着以后随后就到来的既像灭顶之灾又像时来运转的黑暗和宁 静来应付、遮掩一切,敢说你的心肠在这其中没有变得无情无义吗?因为那些被应 付被遮掩掉的,本不应该被应付被遮掩过去。 在沙河农场的时候,在那些炎热的夏季和滴水成冰寒风刺骨的冬天,他有时会 想起这片土地,贫瘠、荒凉,收成不好,产量极低,要想养活一代一代的人几乎是 不可能的,可事实就是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很少听说有人是饿死的。 一代又一代的人都能活下来,靠的是什么呢?不知道。 千年的屯兵堡,老实木讷的容颜毁坏的烽火台,开阔的草地,露出白色和青色 卵石的河滩,不太密集的树林,湖水一样的碧青的莜麦地,一条条通向草地深处的 蜿蜒不绝的小路……不种桑,不养蚕,野花野草从来都比庄稼更茂盛,更能生长。 除了杏树和李子树的果实,再没有任何一种能够生长任何水果的树木……典型的塞 外风光!那些杏树,从远处看是粉红色的,到了近前再看,已变成雪白的,那种从 远处看到的云雾或晚霞般的粉红色原来是它们的一种一开花就自然带来的天生的容 颜和气质,像是一个人的精神或内心。 从最初啼哭着坠落到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天起,多少年从来也没有想过她为什么 会是这样的?从学会爬行、走路以后,便无时无刻不被她托着、举着,转而又在她 的胸膛上走动、跳跃、奔跑、践踏,用火烧、用水淹、用铁器挖,用利器刺,刀砍 斧劈,开膛破肚,褪毛剥皮,生吞活剥,打出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洞、隧道、矿 井,永无止境地不分昼夜地从里面攫取着想要的东西。个人打小洞,政府打大洞, 打更宽广无限的洞,直至打断骨头,榨得油干血尽,千疮百孔。从幼年时代的不懂 事的胡闹和闯祸,到成年以后的老谋深算、贪得无厌、下黑手、出阴招、卑鄙无耻, 招招致命,所有的人都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正常的,就应当是这样的。脚下只有 这一块土地,不折腾她又能去折腾谁?就像游手好闲的儿女勒令父母为他们建造房 屋、操办婚事一样,不向她要,又能朝谁去要?尽管如此,仍然没有一个人认为自 己是不对的,没有一个人不觉得自己委屈无比、受到的都是不公正的待遇。 三生塔很早就没有了,商智永小时候见过的就只是一个只剩下几块旧砖的有蛇 和蜥蜴蜈蚣穿来穿去的长满荒草的矮小的土台子,几十年没变,白蝴蝶和红褐两种 颜色的牛虻在那里飞来飞去。现在,却突然又起来了,巨人一样矗立着。据婶婶说, 里面还安装了电梯。商智永没有见过电梯,因此也无法想象人是怎样一眨眼从塔底 一下升到塔顶的。是像爆竹一样突然蹿上去的嘛,应该不是吧? 趁着夜深人静,他悄悄地从东边的这间终年无人居住的空闲的房子里出来,又 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来到街上。整个村子里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星灯光。黑暗 中,他吃力地辨认着一些过去的房屋。有些房子看上去眼熟,却不能肯定里面是否 一定就住着人家,更不能肯定的是。就算有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里面, 他已经没有那个把握了。 因为,昔日的一切都好像被动过了。 很多东西还不是简单的错位和偏离。 这样的情形下,过去的记忆、经验,以往的一切的眼光和标准,似乎全都没有 用了,全都用不上了。就如同早已作废了的粮票和布票,攥着一大把,攥得再多再 厚,也没有用了,无非是废纸一堆。面对眼前新的困难,它们无能为力,不再有用。 粮票作废的那一年,商智永他们都不知道,因为大家从来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呢。就算山南海北地想,就算想到山崩了、海裂了,也不会想 到那么有用的票票有朝一日竟然也会作废,竟然也会变成废纸!它曾经代表的是什 么?国家、政府,一种钢铁般的权力,一种不可动摇的制度。说一句最真实的话, 他们能够想到自己被作废,也决想不到那么有用的代表着统治意志和权力的粮票会 被作废……由此可见,人的习惯一旦被固定起来,再想灵动一下是多么的困难。 粮票作废的消息是一个名叫康有财的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康有财告诉大家说, 现在去饭店里吃饭,只要有钱就行了,不需要粮票。此外。购买点心一类的东西, 也只要钱,不再要粮票了。总之,粮票是彻底没用了,退出了中国的历史舞台。 这个十分意外的消息并不像康有财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像一个炸弹,因为它没有 爆炸性,因为大家都不相信。这种事,别人不相信,你就无论如何都爆炸不了,不 管你渲染得如何巨大,如何严重、如何的危险。长期关押在这里,不断地有新的犯 人进来,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进来就说胡话、说瞎话的,大有人在。刚来到一个 新地方,有的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有的是为了打开局面,为今后的日子早作安排。 那么,康有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大家都不知道,更不了解他。只是把他看做是 一个满嘴胡咧咧的从外面一进来就说瞎话的人。 康有财,豫州人,时年三十六岁,十九年有期徒刑的获得者,判决下达后的第 二天,即乘闷罐车被发往沙河劳改农场。 康有财还说,购买粮食也不用粮票了,正经的买不到,就可以购买议价粮。大 家问,什么是议价粮?都没听说过。康有财说,简单地说,议价粮就是价格比正常 的粮食高出一截的。众人说。为什么要高出一截?那不是犯法的事吗?康有财说, 当然不犯法,国家说你不犯法,你就不犯法。议价粮是一个新名词,议就是商议, 买卖双方共同商定一个价格,表示价格是可以商量的,而实际上也没商量,全由卖 的一方说了算。 康有财被送进来的时候,恰逢商智永刚刚获得一次减刑,尽管只是减去了四个 月,可是,与刚进来的身上背负着十九年徒刑的连农场的东南西北还分不清的康有 财相比,四个月无疑就是一抹自由的曙光,温暖、明亮、鲜艳,隐约地浮现着希望 的泰运。它使得劳动归来的商智永人逢喜事精神爽,拿出在一个墙缝里藏了差不多 有半年时间的整整一盒滤嘴香烟,慰问本小队的二十个人,大家每人一支。那烟并 不是商智永自己的,而是他十二次替巫孝明打饭,连续半个月为风湿病严重的白栋 梁按摩、敲打膝关节,挤压虎口,用野艾蒿熏烤内关节换来的。 怀揣着减刑的喜悦和希望,商智永投向康有财的目光是充满同情和哀怜的,更 觉得康有财一切才刚刚开始,正式起步的那十九年也显得格外的漫长而模糊,一眼 望不到头,一条布满艰辛的荒芜久远的人生路。 不久,小队里又来了一个新人,卢平路,还不到二十岁,一副学生模样,一说 话就脸红,不敢抬头看人。这么样的一个孩子,真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事情进来的。 卢平路证实了康有财带进来的那个消息是真实可信的,粮票确实作废了。已不再在 中国的大地上流通!从东海之滨到帕米尔高原,从大兴安岭到海南岛,大江南北, 长城内外,粮票一曾经的那种二指宽的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不能缺少的至关重要的 小票票,已不再在任何一个中国人的钱包里出现,再没有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带着它 了。 在来农场之前,曾经有几年,康有财历经千难万险,搜罗、囤积了三万多斤粮 票,准备倒卖后狠狠地赚一笔。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几乎是一夜之间,粮票 就突然作废了。望着柜子里捆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一摞的花花绿绿的废纸,康有财首 先觉得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世界的神经错乱了!不是么,三万多斤粮票,注定是 永远地瘫痪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出不了他这个门! 来到河边,商智永回头去看,身后的村子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一线的亮色。 河里的水又薄又瘦,看上去更像是一张轻薄的用雾做成的皮,随时都有可能离开龇 牙咧嘴的河滩,如一卷展开后的纸一样飘走。河里没有蛙声,两边也没有水草。 多年以前的那每到夜晚便响彻山区的嘹亮的蛙声和河两边的丰茂的水草像是已 被整体迁移,移得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它们离开这里以后又去了哪里。按照物质 不灭的定律,它们应该还在。可是谁又能说出它们的下落,知道它们如今在哪里呢? 明知道在,却没有人能够再找到它们。 这真像是一个谜啊! 站在这条现出丑陋模样的河边,商智永为突然想到的这个如一桩无头公案一样 的问题而不由地战栗了一下,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呢?又没有人暗中引导,也没有 人在一旁鼓动、劝说,怎么会拐到那上面去呢?那样的一个问题,也不是他这样的 人应该考虑的呀。又在替别人想事、忧心,就像他曾经真心实意地为康有财那三万 多斤没有出路的呆傻地滞留在家里的粮票发愁一样。 那些崭新的庙宇也让他感到震惊,一看就知道都是新修的,竣工的时间都不太 长。佛家的、道家的,甚至天主教的,都聚集在一起,各有自己的一块地盘。 香烟缭绕的寺院、彩幡飘飘的道观,耀眼的蜿蜒的红墙、灰色的青瓦、金色的 琉璃瓦,天主教的尖顶、馒头状的圆顶……年轻的和尚和道士,骑着自行车到镇上 来买菜。有的自行车竟然是带电的,跑起来飞快,和尚的光头反射着太阳的光。 夹在稠密的人流中,商智永不担心被人认出来,倒是另外的一种渐渐袭来的情 绪像是蹦进鞋里的一颗小石子一样每走一步都硌着他——那就是对于这个镇子的一 种无比陌生的感觉。按道理他是不应该感到陌生的,小的时候他还在这里上过两年 初中呢。那时候,对这里仅有的两条街,街面上的那些房子,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而眼前,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了,一切都进行了更新一轮的变更和拆装,街道变 得鲜艳、肥胖而任性,其间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和巨大的声音,人声、汽车声和 比推土机、搅拌机和火车还要让人耳朵发聋的音乐。 而在这中间,除了那翻肠倒肺的声音以外,最让他感到一下子不能适应的还是 街上那汹涌不息的人流。一个小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好像比遥远的沙河县全 县的人还要多上几倍。那年,商智永所在的第十四小队与另外两个小队——第十五 十六小队,被从一片盖满盐碱的生荒地里紧急凋往沙河县城的北门,奉命在那一带 挖掘一条深十米,长达七公里的壕沟。当卡车载着他们经由西门外的水库大道,一 路开进他们认为是相当繁华漂亮的沙河县城时。尽管街上的人并不太多,但他们还 是被当街指认了出来。有人在街边的房子前指着他们,惊呼道:“看,犯人!”是 的,三辆大卡车上载着的都是这个时代的罪人,与社会有过节的人。是谁帮他们挖 壕沟?是谁为他们修水库?是那些身上有编号的灰色的犯人。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灰 色的劳改服,头上戴的帽子也都是一样的,是那种被叫做瓜皮帽的帽子,像是被切 成两半的西瓜,将其中的一半圆圆扣在头上。上面的图案有人说是月牙形的,也有 人说是花辦式的,总之是一辦深一辦浅的颜色,就以那样的形式排列着。如此显眼 鲜明的标志,恐怕只有那些拄着棍子,在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的盲眼人不知道 他们是谁。 一年以后,又是当初的他们三个小队,又被紧急调往沙河县城的北门。原因很 快就知道了,一年前做出的那个挖壕沟的决策是严重错误的,新的一届党委会现在 要纠正过去的错误,重新将那条十米深,七公里长的壕沟填起来,恢复原样。 随着热烘烘的散发着各种气味的人流走着,他终于明白了,多年以前的那种青 色的行人稀少的街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出售口感有些酸味的面包的小店,在推开 临街的窗户以后,面对的也不再是一条有树荫的好半天才有一个人经过的寂静的小 街。 更何况,也已经再没有那种带酸味的面包和出售它的小店了。 康有财认为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羊肉烩面和烙油馍。而在商智永的记忆里, 则是那种带有浓重的发酵酸味的面包,看着挺大,愣头愣脑的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用手轻轻一捏就没了,成了扁的。 在镇里上初中的头一年,好几年不见的舅舅顺路来看他,就在临街的一个小铺 里给他买了一个那样的面包。舅舅不让他捏,说捏扁了不好看。他吃得手都有些颤 抖。十来岁的孩子,手怎么会抖成那样呢,又不是中风的老年人。舅舅走后,他多 半夜都没睡着:睁着眼睛时想的是那种带酸味的面包;闭上眼睛后,想的还是那个 东西,甚至把出售它的那个临街的小店和一整条寂寥的小街也包括了进来:树荫浓 一块、浅一块,临街的里面挂着绿色窗帘。外面同样漆成绿色的窗户里。有人正在 细细地吹笛子。此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汽车?好长时间,好几个月才能看见一辆, 也不知里面坐着什么人,蚂蚱一样,一转眼就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