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凭着一种久远而模糊的记忆,商智永在人流中四处张望,仔细地回想,辨认着 昔日的派出所坐落的方向,他记得是在一条很短很窄的街上,临街有一个四合小院, 派出所的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就挂在那里。每天出早操往东边的烈士陵园那一带跑步 的时候常看见那块牌子,至于那个院子里有什么,却完全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进 去过。印象中只记得派出所的左邻好像是兽医站,右边的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三四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难道派出所就不会变么,还会老老实实地留在 原来的那个地方吗?别人都不老实了,凭什么还要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动? 可是,谢天谢地,三四十年前的那个派出所真的没动,真的就还在原来的那个 地方,只是商智永一开始没认出来,他没以为眼前的这条又长又宽的街就是多年以 前的那条兔子尾巴一样的又短又窄的街。在镇上随着人流行走的时候,他其实早就 看见了这条街,但他想也没有想过它会与派出所、与过去有什么关系。最主要的原 因还在于它的艳丽的外表,过于艳丽过于人多了,那么样的一条新崭崭的街怎么可 能会来源于几十年前呢?它和从前那条青灰色的行人稀少的小街难道真的有关吗? 还有一个原因是,尽管派出所没有挪动地方,却也并不是一直都老老实实地趴 在那里,而是也顺应潮流地识时务地跳起来了——原来的那个四创、院不在了,变 成了一幢三层高的楼房;昔日的那个白底黑字的木牌子换成了合金铜的。 没有人在楼里办公,所有的门都锁着。 商智永从楼下摸到楼上,没看见一个人。三楼上不去,一道铁栅门横在二楼通 往三楼的楼梯口,半月形的锁子宛如一副正在待命出发的手铐。 在楼下的一排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本派出所所有人员的照片,照片下印着他们 的名字和警号,商智永从楼上下来,来到橱窗前,从那位眼睛里含有一丝睡意的所 长开始,将里面的照片挨着个儿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了一遍。两排照片、十几个人。 一律全是生面孔,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甚至似曾相识的。有一位堪称妩媚漂亮的 女警员,长得楚楚动人,美目流盼,简直可以去当演员。 这就对了,都是一些生面孔就对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几个胡子拉碴的操着本地 口音的警察肯定都不在了,按道理按自然规律也不应该再在了。退休的退休,调走 的调走,甚至有的人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呢。一个人二十多年窝在一个地方不动 一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是在监狱那样的地方。 当年,他们仅有的那一辆草绿色的三轮摩托车是方圆几十里以内最具有震慑力 的一个东西。说句不恭敬的话、说句玩笑话、说句实在话,那辆一路跑一路冒黑烟 的三轮摩托车曾经为那几个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却又往往冒打冒失地使案件能够得以 破解的警察增添过无穷的胆量和勇气。这样说并不是要怀疑他们的胆量和勇敢精神, 而实际情形正是他们驾驶着那辆虽不标明却又明显具有政权威力和专政色彩的三轮 摩托车出来的时候,与他们空着手像是去走亲戚一样步行走着的时候是大不一样的 :坐在那辆摩托车上时是一种胆量,远离它的时候就会是又一种胆量,那其中充满 了弹性,充满了距离,大有折扣,胆量与智谋会出现明显的波动,甚至会体现在他 们说话的声调与音高音低上,表明在他们的神色和动作上。 当他们驾驶着那辆时常怒吼着的摩托车出来的时候,他们信心满怀,一切都不 担心,甚至会因此显得骄傲自大。那是因为知道他们的背后有靠山,有万里江山, 有强大的国家机器,摩托车每吼叫一声,都是国家在吼叫,政权在发威。而当他们 两三个人甚至一两个人相跟着出来,蹲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时,他们会觉得背 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反而会形成一种极易被从后 面攻击的薄弱地带。畏缩、担心,很多不好的东西也都纷纷地出来了,从他们的心 里幻化到周围。腰里的枪有时确也能壮一下胆,心慌的时候伸手去摸一下,但并不 能帮上真正的大忙。 当年的对破案很有一套却又不认识几个字的武所长就是一个爱出汗的人,很少 能见到他有不出汗的时候,哪怕是大雪飞舞寒风刺骨的严冬。只要稍一暖和过来, 他手里的那块不容易辨清颜色的手帕就上上下下地忙活开了。 派出所还在,但它旁边的那个兽医站却不在了。 现在,一个外表鲜艳的名叫玫瑰影楼的地方正处在兽医站的那个位置上。当年 的那些曾在这个门前停留过的十里八乡的骡马们万劫不复,就连兽医站和为它们瞧 病的兽医们也随着它们一起消失了,永不再回来。 商智永站在人来人往的外面,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也没有弄清那里面究竟是 干什么的。他往后退了两步,脚下的一溜彩色的花砖把他吓了一跳,自己刚才朝那 里面打量的时候,两只脚就踩在那些美丽的图案上,他觉得也许很快就要有人从那 里面冲出来了,朝他张口大骂。骂过后说不定还会让他赔偿……他想好了,如果真 要是那样,决不能还口,就让人家骂两句吧,谁让你的两只脚不小心踩到了人家那 么好看的图案上呢?如果非要让赔偿,那也得赔,不要因此起争执。 他摸了摸装在贴身处的钱——它们极有可能要比来的时候有所减少了;早就嚷 嚷着要离开他,这一回,可能要应验了,可能要来真的了。 但是,不久以后,他放心了。他看到好多人都踏着那些美丽的图案经过,并没 见有人出来说什么,这是不是可以说那些东西是能够踩踏的? 接着,他看到了让他更为惊异的一幕:一个头发像钢丝一样的年轻人,竟然在 那上面啐了一口! 商智永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他想,这一下总该有人出来说点儿什么了吧?还 能继续没人管?不可能没有人出来吧? 在农场里,你在地上蹲一会儿,都会有人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是否是在画 草图,设计逃跑的方向和路线。 他的脸颊忽然有些灼烧,仿佛那一口是自己啐的,仿佛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或远 或近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个前来派出所递交释放证的人;释放证还没有递交成,却 转眼又在大地上留下污迹,留下耻辱的印记。 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看出来了,确实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站出来说 什么,那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头发像钢丝一样的年轻人早已消失在热烘烘的人流中,有更多的脚和腿正在或 紧或慢地从那上面经过。世界还是不久前的那个世界,真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样。 又看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流,他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心里不再像刚才那么剧 烈地跳了。 这以后,他向旁边的一位头戴草帽,正在钉鞋的老头儿打听那个鲜艳的门里是 干什么的。那顶草帽慢慢地向上抬起来,露出一双三角形的眼睛和眼睛上方的一缕 白眉毛,老头儿看了一眼商智永,很快又把两道驮着白眉毛的目光投到手里的一只 粉色的皮鞋上。 好半天。商智永才听到从那顶颜色褐黄的草帽下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就是照相馆。” 照相馆?商智永吃了一惊。 不可能吧?他想。照相馆为什么不叫照相馆,而要另起名字呢?叫那样的一个 名字,谁能看得懂谁能猜得到呢,谁能知道那里面是干什么的?就是真的要照一张 相,也不会想着往那里面去,一定要找到那三个字,才敢踏实地推门走进去。 他看看旁边的草帽,又看看面前的那个彩色的门楼,草帽遮掩下的那张脸早已 不再看他。一个锈迹斑驳的小铁桶被打开了,老头儿正在用一把小刷子将里面的一 层黄浓的胶水拔丝一样地扯出来,商智永闻到一种十分刺鼻的气味,他无论如何也 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地方竟然会是一个照相馆。照相馆,放着自己的本来的名字不 用,却隐姓埋名,用起了别的名字,是不希望有人进去照相吗?是嫌原来的那个名 字不好吗?就在不久前,在智商永向那个老头儿询问之前,他曾对眼前这个看不清 道不明的地方有过自己的一些判断和猜测,认为很有可能是一个小型的电影院,里 面可以容纳一二十个人,甚至更少的人(那么小的一个电影院,只有寥寥的几个人 在看,那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一种判断,也是实在有些迫不得已,因为在他看 来这已经是最接近的了;别的,他实在再想不出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地方能和什 么挂上钩。 他不明白那里面的那些人是怎么想的,甚至很想看看那是些什么人,头脑里的 想法再奇巧,也不至于奇巧成这样。要是他本人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他一定会老老 实实地就叫做照相馆,他相信有些名字是不可以被随意替换的。可现在,显然不是 这样的,原来所有的界限都被抹平了,过去所有有特定指向的触角现在到处乱伸, 张三的脚伸到王二的被子里,被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红的颜色执意要离开自己 曾经的门户,拼命地向黑白的区域里渗透、灌注……也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为什 么要这样,也许其中并无深意,仅仅只是觉得这样做有趣罢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用各种艳丽的色彩装裹出来的地方,心里已经决定了,即使 将来哪一天要照相,也决不到这样的地方来,一定要找一家真正的门上有那三个字 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商智永很想再问一问一旁的那个很有些架子的老头儿, 可是,他又担心那个很难亲近起来的老头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再也没有照相馆了! 满世界全都是这样的地方。” 于是。他决定先不再去想这件事。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至少在最近一个时期内, 他本人没有照相的打算。 暂时摆脱了这件事,他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细想起来,是自己主动去碰 这件事的,而并不是被什么人或事情强迫的。幸好没有什么麻烦,要是由此酿出了 什么不好的结果,那也完全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怪不得任何一个人;真要是那样, 将有负于那二十年规规矩矩的噤声屏气的生活。 街上如同一锅烧开了的水,上面热气蒸腾,下面的富含油性的木柈子还在继续 往里冲,红黄的火焰如一条条大舌头一样欢快地舔舐着、跳动着。而派出所里依旧 没有人。 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倒有点儿像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微小的如同一个秘密的党 小组一样的派出所,安静、寥落,哪一扇门吱地响一声,周围所有的人全都能听得 清清楚楚。而现在,处在这样的一条热闹得让人头晕,太阳穴始终都在突突乱跳的 街上,即使那些房子里一个人没有,它看上去也是不安静的;至少,把“安静”这 个词用在这里,用在它的身上是非常不合适的,明显地用错了地方。 他决定再等等看。 已逝的那二十多年的酷烈的日子在他的身上培育出很多的东西,往他的身上注 入了许多先前十分稀少甚至从不曾有过的内容,其中就包括那种被叫做“耐心”的 东西。成千上万个日子,它一天天地增长,每一天都要长一点儿,时至今日,究竟 长到了多大多深,他自己也无法说得清楚。也许早已根深叶茂了吧?繁茂的枝叶稠 密地远远地伸展出去,笼罩在下面的一定是大片大片的清凉怡人的绿荫。 耐心投下的浓荫不久以后就在他的眼前展开了。 快临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骑着一辆构造非常复杂的警用摩托车,车上 的数不清的红蓝两色的灯飞快而醒目地闪烁着,相当强硬而又不耐烦地鸣叫着。那 个人虽然没有穿着警服,却准确而熟练地在派出所前面的那一排玻璃橱窗后面停住 了,甚至都没有熄火,就下了车,转身朝一间屋子前走去。很快地开了门,进去了。 不需要动用多年的经验,商智永也能看出他就是这个所里的一名警察,仅凭他 那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无所顾忌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来。响箭一样地突然射过来, 既不锁车,更不熄火,转身就走了,那样自信,凭的是什么?不用说骑摩托者本人, 就是站在一旁的商智永也相信绝不会有人去碰那辆红蓝两色强光频繁闪动的车,更 不可能会有人打它的主意。绝大多数的人,身高多在两米以下,体重也在一百公斤 以下,有多大的胆量和能力敢去捋法律的胡须?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政权的、国家 队的更不行。 商智永的心里已经开始动了,他决定跟随那个人进去,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事 情就办成了呢。即使办不成,那也没有什么损失;即使有损失,那也必须得面对, 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会没有灾祸?万事如意那样的话只能用来赠与,去祝福别人, 自己却绝对不应该信以为真。祈求万事如意,就像祈求长生不老一样荒唐可笑。 可是,前后不过仅仅一两分钟,商智永这边还没有开始行动,那个人很快就又 出来了。并随手带上了门,朝轰响着的摩托车走去。 眼看就要又骑上去了,商智永快步迎了上去。玻璃的橱窗如一道屏风。尽管远 远谈不上严实和隐蔽,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把他们与身后的喧闹的街市暂时地隔开了。 运用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商智永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对方果然就是 这个所里的一名警察。商智永又把释放证拿出来,递过去。对方两腿分开,骑在一 触即发的摩托车上,看过后又把释放证还给了商智永。 脸色却是想象不到的温和,与那辆过于威风过于强硬的车形成一种明显的反差。 看他的脸色和态度,你想象不到那辆厉害的车会是他骑来的。十分温和地对商智永 说,这事不急,过些天也可以办。所里这些天没人,都在外面办一个案子。余下的 话他没有说,他这一趟回来是取一份几年前的指纹,要拿过去对比。 用力拧了一下车把,摩托车的声音陡然增高,变得威猛而力大无穷。 就在那种嘈杂无比的噪声里,又对商智永说,反正你已经无罪了。自由了,这 些天可以好好儿休息休息,到处看看,吃点以前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东西。 “这二十多年社会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恐怕你们还都不清楚,知道的也可能只 是一些皮毛,表面现象。” 说得对啊!商智永把释放证捏在手里,使劲地点了点头。派出所的同志现在说 的正是他一直以来心里所想的。 他很想对眼前的这位出乎他意料的和颜悦色的让他感到高兴和快乐的警察说, 自己对他们这个派出所是熟悉的,远在三十多年前,他在这里上学,每天出早操跑 步,来回两趟都要从派出所的前面经过。 他想说,可是没有说出来。说那些干什么呢?看眼前这位,退回三十多年前, 他那时恐怕还正在母亲的怀里吃奶呢,甚至有可能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在商智永快要刑满释放的前两年,有一个名叫江少卿的人,背负着十四年的刑 期,来到了商智永所在的第十四小队。他带来了一个让大家普遍都认为荒唐而不可 信的消息:他说现在有一种电话,叫做手机,全世界的人都在使用。这个东西有多 大呢?只有一盒烟那么大,有的比那还小。握在手里根本看不见。只要有电,只要 有信号,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打,千里之外,万里之外,对方都像是就在你的 眼前。不过那会很贵,说话的成本远远地高出两个人面对面的交谈,每一句话都是 用钱铺出来的,都是用钱接通的,没有钱你是接不通的。 江少卿说的是什么呢?是对讲机吧? 农场里的干部们都使用对讲机,几乎每人一部。时常握在手上。出工前,劳动 的时候,劳动中间歇息的时候,听见好几部对讲机都在哇哇地讲话,说的是什么却 听不大清楚,主要是因为距离远的缘故。大家都坐在地上远远地看着,干部们手里 的那个东西像什么呢?大家边看边想,终于有一天,冀州人符本贵想出了一个堪称 形象也够得上准确的比喻。他说干部们手里的对讲机很像是一个长方形的黑面包, 一头插着一根黑筷子。众人闭上眼睛一想,都觉得符本贵想得绝妙,难道不像吗? 太像了。 但江少卿却反驳说,他说的不是对讲机,对讲机能叫做电话吗?对讲机根本就 不是电话,与电话完全没有关系,虽然看上去有点儿像,但像不等于是。香炉旁的 那种时常被敲得梆梆响的在光滑的外表下甚至也有刺的木鱼难道是鱼吗?难道能被 归类到水产里去吗? 江少卿的话一时把众人噎住了,大伙儿于是不再纠缠这件事情,而是转问另一 个问题。大伙儿问江少卿,他本人有没有用他说的那种电话打过电话?江少卿含冤 叫屈地说,真是笑话!连那些钉鞋的、捡破烂的都有,时常都要掏出来打一下,我 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些淘粪的甚至把自己的号码大大地喷涂在立交桥上最醒目的地 方,后面还特别注明是热线。他告诉大家说,他已经用坏了两三部,现在的这一部 是最新的,不过,自从被捕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现在在管理处暂时寄存着。 (还“暂时”呢,十四年呢。那能叫暂时么) “等我将来出去的时候,他们还是要还给我的。”江少卿说。 虽然漫长的刑期才刚刚开始,可江少卿已经在提前憧憬着未来,等待着获释的 那一天,等待着管理处让他去领取他的分别了多年的电话。 有人很担心地问江少卿,把那么一个又有电又有信号的东西贴在耳朵上说话, 不会爆炸吗? 江少卿说,你端着碗吃饭,碗会爆炸吗?会漏电吗?筷子会像火箭一样蹿到天 上去吗? 碗能和那些东西一样吗?碗来自于土,来自于泥,是一种实在不过的东西,没 有太玄妙的东西在里面,你无论端着它还是放下它,任何时候心里都是踏实的,丝 毫不用担心会有什么不测。要是哪一天它不小心摔碎了,那也必定完全是由于你的 过错,你没有把它拿好。只要你一直好好地拿着它,只要你的寿命足够长,一千年, 一万年,它也不会萌动起破碎的念头,还会和最初从窑里出来时一模一样。 江少卿摇着头,他觉得大伙儿在里面关了这么些年,都关傻了。许多问题,他 即便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楚。这么一群傻子,外面的世界颜色变了又变,黑红、青 紫、蓝白、红黄,一天一个颜色,一夜一次突变;核心处也一变再变,里外之间不 再有区别,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直到关键部位的崩溃和瓦解,新生的恶草开始咄 咄逼人地生长,到处耀武扬威……而他们这帮人却只记得手里的磨秃了的不再尖利 的十字镐头,只知道他们的倒扣在有蚂蚁和蟑螂频繁出没的阴暗墙角里的碗——碗 底也有字,不是“乾隆御制”,也不是“景德八年”,而是他们各自的如蝼蚁一样 卑微的歪歪斜斜的名字。 现在,就在最近的一段距离内,在派出所前面的那排玻璃橱窗的一端,商智永 生平第一次在最短的距离内猛然看见了一个东西一比手掌略小一些、长方形的有着 一副深蓝色的看上去仿佛已经逾越了贫穷和落后的道貌岸然的外表! 像是亲眼见到了梦中的一幅情景,商智永明白了,他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那个 东西,就是江少卿曾经在108 号监舍里或长满沙蓬的生荒地上大肆地描绘和渲染过 的那种不无神奇的让初到农场的江少卿念念不忘的电话!看来江少卿并没有说谎, 没有胡编乱造地欺哄大伙儿,世上如今确有那样的东西存在。 但是,让商智永惊奇的并不是看见了那个东西本身——他已来不及对那个东西 本身表示惊奇——,而是此刻正在使用它的那个人——一名胖大的和尚,穿着酱黄 色的僧衣,正在玻璃橱窗的那一端打电话,说话的渠道正是他手里的那个比手掌略 小一些,长方形的,有着一副深蓝色外表的铁盒子。随着他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 转动着胖大的身体,商智永看到了他的虎背熊腰的背影和脖子后面隆起的一圈一圈 的肉;随着他背朝那边,又一次把身体的正面转了过来,商智永看到那张白胖的脸 上频繁变换着的极其生动的表情,眉头忽然收紧了,忽然又完全舒展开了,嘴边的 笑意使两个圆圆的酒窝浮现出来。商智永暗自猜测,他的转来转去的身体,他的变 来变去的面部表情,应该都与电话里所谈到的内容有关。 连和尚们也使用起了这种东西!商智永完全惊呆了。 也许他们已不再苦行修炼,甚至都有可能不再把寺院作为唯一的仅有的居住地? 过去,在那些遥远漫长的年代里,需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行走几天甚至几个月 才能办完的一件事,现在只需几分几秒,一个电话就省去了无数的水路和陆路,省 去了无数个天上挂着金黄的满月和一弯新月的夜晚……再也不需要那么辛苦地赶路 了,无论天上下多大的雪,多大的雨,也不必再费心地找地方投宿了。 渡江吗? 不渡。我只是在江边看看风景。 雇驴吗? 不雇。前面有空中缆车,乘缆车就可以过去。 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却又觉得问不出口——没事,你问——从舍利塔的塔底 走到塔顶,需要多长时间呢? 那得要看是什么年代。要是在过去,至少也得走上一个时辰;年纪大的,腿脚 不好的,恐怕得两个时辰才能上去。现在,有了电梯,两三分钟就上去了。 雪停以后的头一个拂晓,最先出现在茫茫山道上的是哪一位师傅的身影呢? 哪一位都不是。是身穿荧光服的扫雪工人。公司内部严酷的问责制使他们不敢 怠慢,要不,他们也不去扫。大雪天的,谁不知道在家里睡觉好? 没看见智清师傅种的梅花,怎么,不种了吗? 早就不种了,最近在养伤。上个月在城里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扭了脚,乘地铁的 时候又挤丢了一部手机。也怨他,不该在人那么多的地方发什么短信息,回来就不 能发了吗? 山上也有信号吗? 有。不过,再往高处去,到了螺髻殿那一带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