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婶婶只是含糊地说,红叶现在也在镇上,却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地址。 商智永明白婶婶的意思。 红叶就是叔叔家最小的那个孩子。那年,商智永走的时候,她可能还不到一岁, 还没有完全学会走路。如果她真是一片未来的红叶,那时才算是刚刚吐出一点儿嫩 芽。 做父母的总是要为他们的子女着想,忧远患近,婶婶其实有些多虑了,即使她 把一个图文并茂活灵活现的地址说出来,商智永也不打算去的。二十多年的比普通 人还要低一等甚至几等的生活让他们这些人首先就学会了认识自己,明白自己是何 等样的人,该去的地方去。不该去的地方连想也不去想。想那个孩子,那时候连人 都认不全,除了她的爹妈,余下的人一概不认识,对她来说,全世界的人都是陌生 人。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对她来说,对于刚刚归来的商智永来说,初始的那种陌生 仍然紧紧地绷着,其间的空间和距离只会比原来变得更大更远,两个人见了面,就 等于是两个各自身上都背着一点包袱的生人,远没有路上随便碰到一个什么人那样 轻松而还可以不必挂怀。 关于多年以前的那个和一只小狗差不多大的孩子,商智永并未多想,几乎所有 的概念或印象仅限于婶婶不经意之间的一次闲谈,只不过是来到镇上后才猛然想起 还有那么一个孩子。现在,让他感到费心的是,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到姐姐家去看看? 姐姐是自己的亲姐姐。 姐姐原来不在镇上,是后来搬过来的,这也是婶婶告诉他的。在这一点上,婶 婶相当的爽快,丝毫没有含糊其辞,而是把一个极为详细的地址告诉了商智永,什 么街,什么巷,几号,甚至还有电话。够详细的了,商智永知道自己要是去找,一 定能够很快找到。 他站在一棵似曾见过但此刻又绝难想起曾在哪里见过的树下,树枝呈古铜色, 每一个枝头上有六片桃形的叶子,将一些白色的小花围在中间。严格地说来,那些 白色的小花并不太像花朵,倒更像是某一种农作物的果实。什么样的农作物会有那 样的一种果实呢?他不知道,一时也想不起来。 远远地还能望见派出所的房子,上面的玻璃发出无数道耀眼的碎光。他知道, 以后几天里。那里大概也还不会有人在。 按照婶婶提供的那个地址,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往右手去的那条街应该就 是姐姐家所在的方向。商智永注意那个方向已经有一会儿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杨树 长在那里,像是养分不足的缘故,离茂盛还差得老远。 他惆怅极了,犹豫来犹豫去,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越过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往有 姐姐住着的那条街上去? 二十多年没见,现在要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想不出会是一种怎样的情 景?姐姐肯定还是他的姐姐,可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她的身边还有姐夫,还有他 们的孩子。自己不是那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可以让亲人们脸上添光,备感荣耀 和骄傲的人,而是恰恰相反的另一种人。 你现在站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更没有人知道你是哪一种 人,也没有人关心这事。但是你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一旦你作为一个单独的人,出 现在某一场合,开口、交流、详谈,而不再是烈日下大街上滚滚人流中的一分子, 那时,你究竟是哪一种人,便不再是一个秘密。 另外,有一道高高的坎儿一直横在他的心里,他知道,只要能翻过那道坎儿去, 说不定就能见到二十多年未见的姐姐……可是,翻过去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在一根方形的上面镶嵌着半面镜子的立柱前,他忽然无比吃惊地看见了自己, 二十多年前的服装,二十多年前的鞋,还有一副不是二十年前却也绝不属于当今时 代的难以归类的神情,此刻全都暴露在那面镜子里……像是一次意外的遭遇,更像 是一幅突然展开的画,上面的内容和情形让人不忍细看,不敢多看。他只瞥了两眼, 便迅速地绕到了立柱的那一面。 不知道那个卖服装的胖女人怎么会把半面镜子镶嵌到门前的廊柱上? 十几年的时光,整个沙河农场也没有一面镜子。都是些没脸的人,照什么呢? 有什么好照的呢?要想照镜子,就得趁劳动的间隙,在那些紫色的、泛白的正在拉 起铁丝网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生荒地上,在那些里面映着天空和云彩的水沟旁,脸朝 下,短促地停留一下,匆匆地张望一眼。水面上要是正好还漂浮着别的东西,那就 什么也看不见了。 很多人都曾经是那些水沟前的匆匆过客。鸿雁从头顶上面哀怨地叫着经过。 不行!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不能去姐姐家!到时候,面对的不是她一个人,还有 别的人,让她的脸往哪里放?马上退出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进去后再退出来和 完全不去是两回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在没被那面镜子映照以前,他还有些 犹豫,心里左右摇晃,总觉得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去看一看吧,实在不行就走,马 上退出来。刚才,被猛然一照,就像在他多日未见阳光的心里开了一扇窗户,又像 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再犹豫了,摇来摇去的心思也很快倾向到另一边。 这个样子去了,只会让姐姐更加难过,更加难堪,说不定还会因此给她带来什 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已经过了前面的那个十字路口了,商智永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了看那片有着众多 方形廊柱的地方。那半面很容易被别人忽略的镜子,很像是一面只露出一半的照妖 镜,只需轻轻一下,短短一瞬,便照见了藏在他心里面的那个妖!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妖? 他觉得应该感谢那一下;要是没有那一下,自己肯定糊里糊涂地就去了,此刻 说不定就正直挺挺傻呆呆地站在姐姐家的门口。——太可怕了! 说是去看望多年没见的姐姐,实际却是把一大堆麻烦打包后送给了她!你不去, 她就不会收到那一大包。你像一阵从她的门前刮过的风一样走了,剩下的就都会落 到姐姐的身上,要由她来背负。要背负多久才能卸下来呢?也许永远也卸不下来了, 得一直背着。 在这个酷热的夏日的正午,商智永深深地吐出一口凉气。他庆幸自己在关键的 时候又一次紧急地刹住了自己,没有顺着恶草弥漫的惯性的斜坡滑出去。 鲍教导员说,谁要是又滑出去了,这么多年的改造就都自改造了。千万别把这 种事写信告诉我,告诉了我,我会找个地方去碰死,我自己了断了! 生荒地上仅有的一片芦苇被一群野鸭当成了自己的家。嫩黄浅绿的夏天,他们 排着队走过时,都把脚步放到最轻最微小的程度。透过芦苇间的空隙,能看到里面 的圆圆的蛋,像是人类最初的一幅情景。 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多半个秋天。深秋的时候,它们拖儿带女地走了。再打那 一带路过时,芦苇丛已变得和夕阳一个颜色。 这就是多年以前的那条人烟稀少的一刮风便落满树叶的街吧?那时,整条街上 只有一所学校,剩下的便都是些用树篱围起来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 和一人高的野花。身处塞外,连花也开得那么愣、那么傻,一点儿也不妩媚,一点 儿也不妖娆,一点儿也不会吸引人们来看它,站在它的面前夸它,欣赏它,用动听 的话语赞美它。不会,所有这些有面子的风光的好事它们都做不来,就知道站在那 里傻笑、傻长。有人看它们的时候是那样,没有人看它们的时候还是那样。最大的 那种花朵,好像有大海湾那么大吧。野猫穿越草丛的时候,如果不小心从下面在它 的古铜色的茎秆上撞一下,它那沉甸甸的碗一样大的头颅和鲜艳的脸庞就会十分沉 重地悠荡起来,晃上半天,晃得人心悬,让人担心它会晃着晃着承受不住,扑通一 声自己掉下来,把一张鲜艳秀丽的脸落进那茂密幽深的草丛里,摔得粉碎,几天以 后干成枯木。或者腐烂成黏稠乌黑的一堆。 这就是那条学生们一放学便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的无比寂寥的街吧?商智永之 所以还能一眼就认出它来,就在于它的东边的尽头是一道越来越陡的高坡,像长颈 鹿的头,越往上越高,甚至明显地高得有些离谱、离群,让人无法将它与下面的街 道相比较、相关联。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没有被移动,也没有被削平,是因为太高 从而才保住了自己吗?是因为太高,远远地高出了人们的视野,因此被遗忘了吗? 啊,这就是姐姐家所在的那条街吧?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商智永吓了一跳。 按照婶婶提供的地址,按照他此刻所在的位置,商智永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不 知不觉地来到姐姐家所在的那条街上了,只要再往前走两三步,拐进前面的那个巷 口有一家菜店的巷子里去,几乎就等于到了姐姐的家门口了。 这样炎热的天,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把正要又不知不觉地迈出去的一只脚收 了回来。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糊涂了。像是一个迷路的老人或孩子。 已经决定了的事。竟然被自己毫不知情地违反了、践踏了,一路心平气和而又 稀里糊涂地走了过来。又没有人逼迫,也没有人在前面诱导,在一旁暗示,完全是 自己走过来的,要怨首先得怨自己的那两条腿,是它们如同夜间开小差一样,擅自 做主。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他盯着前面两三步远的那个人来人往的巷口,心里担心姐姐或姐夫的身影会从 那里突然闪现出来。至于姐姐的孩子们,他不担心,因为他们完全不认识他,即使 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也丝毫不会想到面前的这个人会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同样,他 们若是站在商智永的面前,商智永也会照样不认识,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是谁。姐 姐好像有两个孩子。商智永那年走的时候,第一个孩子才刚刚出生,还没有满月。 姐姐的婚姻被耽误了,中间有一些波折;要是没有那些波折,她的头一个孩子 不会那么小。 嘴里有一些干涩,还有些咸苦。商智永把舌头从苦涩的嘴里伸出来,舔了一下 干裂的嘴唇。 他掏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一角钱,向旁边的一个女人买一根冰棍。 卖冰棍的女人笑了一下,对他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现在哪还有一角钱的东 西?一角钱,掉在地上都没人捡,因为捡起来也没用,还不如一粒扣子有用呢。 商智永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觉得她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甚至说谎。 “我这里最便宜的也要五角一支呢。” 什么?五角一支? 卖冰棍的女人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个吃过不少苦的。不是嘛,身 上有那么一种气息,与苦有关,与受罪有关,往你面前一站,稍微伶俐一点儿的头 脑都能感觉到几分。可是咋那么傻呢,倒像是一天也没有在这个世上生活过似的。 倒像是今天早上才刚刚离开娘胎生出来的似的。把雪糕还老一套地叫做冰棍,还拿 着一角钱来买,亏他能想得出来,也能做得出来。可是,看他的样子吧。又不像是 一个瞄子有问题的。 于是,这个长着一张憔悴的脸的女人又说:“不信你再到别处去看看,都是这 个价。你要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便宜的,我就把这一整箱都白送给你。” 她看到他的嘴翕动了几下,却又没说出什么。显然也没有要到别处去看,要去 做一番深入的调查研究的意思。他轻轻地嘟囔了一句,以为对方没听到,可是这个 憔悴而灵敏的女人却都听到了,而且清楚地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是,过去是五分钱,”女人接着他的话说道。“不只有五分的,还有三分二 分的呢,可那是哪年哪月的事?” 商智永闻到了炎热的气息,鼻腔里仿佛有火正在通过。 最终,商智永付出五角钱,女人利索地拿出一根给了他。他没有离去,就站在 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凉的一头儿放进嘴里。 啊!不能叫久违,应该说吃这样的冰棍,生平还是第一次!拿到手里的时候, 他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也感觉到了,和多年以前的那种完全不一样,从颜色 到形状,没有一处是一样的,够得上宽大、厚实。而且,女人还告诉他。里面主要 的成分是糖和牛奶。闻听是这样,他顿时更加倍觉珍贵。 最后一次吃冰棍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三十五年前?三十九年前?商智永不记得 了……只记得它们瘦小、单薄,静悄悄地藏在一个挎在一个人身上的白木箱子里, 里面又用白毛巾包裹着,宛如襁褓里的一个个不会说话的婴儿。他曾惊异于它们裹 在那么厚的毛巾里。像是躺在被子里一样,竟然可以一整天不化。那是怎么做到的 呢? 只记得它们冰凉得让人兴奋,只是在手里拿不了一会儿,就开始化了,开始往 下滴答;因为全是冰全是水的缘故,里面没有多少可以集结能够凝固的成分。除了 冰,就是凉,也没有什么营养。 他又理解错了。他不知道,吃冰棍的人,并非是为了从中获取营养,只有他本 人才会那么想,而且也正是抱着那样的一种一箭双雕的目的。 自从那个憔悴的女人告诉了他其中的成分以后,他吃得更加小心,生怕有一滴 流到嘴边,甚至滴到地上。他极为认真地舔着,慢慢地吸吮着。有时会把驯顺而胆 怯的目光暂时地从那块方形的上面闪耀着营养光泽的冰凉的物体上离开一会儿,落 到那个女人的身上、脸上,甚至她枯黄的头发上。 女人最初先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脸扭开,让那脸上的憔悴平淡地一览无余 地面朝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一个大男人,那样对付一支寻常不过的雪糕,她卖了多 少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呢。他的那种吃法叫她感到辛酸,让她不忍再看,也不能够 再继续看下去,再接着看下去,她会觉得自己受不了。 要是自己的男人这样吃,她一定会忍不住说他几句,管他听不听。 有人手里端着一些鲜艳漂亮的小盒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一种类似于小勺的薄木 片,边走边月那个薄木片从那些鲜艳的小盒子里挑起一点什么,然后送进嘴里。就 那样吃着,脚下却并不耽误行走。——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但商智永却注意到了。 慢慢地来到那个女人的身边,商智永向她打听,那些看上去很悠闲的人,用那 个薄木片挑起来的然后又送进嘴里去的是什么? 女人没有回过头来看他,连侧一下脸都没有,而是继续像刚才一样面朝着人来 人往的大街,嘴里说道:“那是冰激凌!那更贵……” 她的后半句话应该是“你连想也不要想”。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好在他也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不过,就算她真的当着他的面把那被她中途突然 决定扣留下来的后半句话说出来了,商智永也不会感到不快的,他此刻的心里像一 片正在流淌着蜜与奶的美丽芳芳的土地,百花盛开,天气晴朗。不是嘛,请看现在, 嘴里先前的那种苦涩和干裂没有了,被远远地赶跑了,消失得不知去向;取代它们 的是满口的绿荫般的清凉与甜蜜。 花五角钱。苦尽甘来,而且还有一道直通到心里去的清凉与惬意,商智永认为 相当值得,非常合算!这样的一种不仅没有负面意义甚至非常圆满的事情在他几十 年的生活中仅有过一两次,它们如同一种记录一样被他长久地铭记着。 姐姐与他之间的距离此刻可能还不到三百米,从两三步以外的那个巷子里进去 就是,说不定只有一二百米,甚至会更短。不,数字和长度在此刻并不是最重要的, 也丝毫不能说明什么。就算是五百米、五千米,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从沙河农 场里出来的人来说,五万米、五十万米,也不能够被叫作困难,比那更漫长更困难 的,他们也都尝试过、经历过。 沉浸在清凉与甜蜜中,他想象着姐姐现在的样子,姐姐会比身边的这个卖冰棍 的女人更憔悴吗?他想不出来。 离开镇上,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 他按了按贴身的一个口袋,听见里面有窣窣的声响传来,释放证和钱都还在。 钱固然重要,但就目前来说,释放证比那几张钱更重要,重要无数倍。释放证要是 丢了,他就又会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人,不知要花费多少力气才能重新证明自己。 当地派出所这一关首先就会过不去,在还没有正式把它交付给他们以前,没有那张 关键的纸。就不能证明他是谁。 地里的玉米已吐出红缨,青麻也已经有一人高了。 很小的时候,他们有时会把那种清凉柔软的缨子扯下来,贴到嘴上,用来表示 长长的胡须,像年老的神仙一样慢慢地捋着,从河边和山前经过,从人家的门前经 过。如果挂了很久还没被弄坏,如果在到达学校之前,在睡觉之前忘了摘下来,它 们很快会被弄坏,被一只活生生的人间的大手一把扯下来,扯得七零八落,情景有 如一场散了的戏。 此前一直展开在他们心间的神话情景不复存在。 事情尽管没有办成,但毕竟已经与派出所的人见了面,对方的回答也让他满意, 他的心里比去以前踏实多了。 婶婶问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 婶婶对商智永说,就在他回来之前,有一群人在村口站着,她当时看见后担心 极了,生怕他恰好就在那个时候回来。还好,后来那伙人都散了。说来奇怪,像是 有一声令下,站得稳稳当当的一群人,本来看不出有要散的意思,却一下就都散了。 商智永对婶婶说:“我不怕他们看见,我现在和他们也一样了。” “你去问问他们,他们也是这么看的吗?”婶婶说着话,眼神像是要冲破一种 阻隔似的向上飞扬了一下。“他们可不这么看。” 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夕阳正在谢幕,长时间地谢着。 西边的天空、西边的山岭、山岭下的平川,全都被映照得通红而透明。 在农场里,这个时候正是大家干活儿最卖力的时候,天气也没有午后那么热了, 太阳晒在身上,不再像针刺一样让人疼痛难忍。最关键的是,从那愈来愈低落下去 的万丈光芒中看到了希望:这一天行将结束,终于又过去了。队长一声令下,再猛 干将近两个小时,就可以结束这一天的野外劳动,收工回去了。 吃过饭,哨子声响起,迅速地排队、点名、诵读。再经过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 后,再点一次名字后,这一天的点名就算真正过去了,就可以躺在铺上卷烟了。有 的在掏耳朵,有的在揉腿、捶腰。身上要是没有毛病的,毛病就一定在心里,就坐 在小马扎上写信,或者写一些日记式的片言只语。写信也相当于揉腿、捶腰,只不 过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推拿。 新来的人会说一说外面的事。高速公路、汽车,高速究竟有多高呢?说了也白 说,说了你们也没有一个正确的概念,那种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速度不是长期住在 这里面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路越来越多,路上的车也越来越多,听上去好像是一 件挺矛盾的事?足以说明外面的世界早已变得,深不可测。有时,所有的人都会陷 入到一种深深伪糊涂和寂静中,好半天没有人说话、提问,像是大家都集体迷了路。 那时候,有三万多斤粮票永久地瘫痪在遥远齣家里的康有财就会压低声音,用 尖细的假嗓子唱一段低回婉转、愁肠百结的河南坠子或者豫剧;或者向大家重点介 绍羊肉烩面的具体做法,包括用料和火候。关于烙油馍,他费尽辛苦地描绘了半天, 很多人还是不懂。商智永一开始也不太明白,曾经想当然地以为烙油馍就是油炸馒 头。但康有财说不是。康有财说,烙油馍咋能是油炸馒头呢?后来商智永有些明白 了,名义上叫馍,但不一定就是馒头,还有可能是饼状的。比如陕西省的馍,不就 是一个饼么。再联系到康有财他们那里当地人的实际生活水平,觉得不可能是油炸 馒头!馒头本身已经就够好的了,再用油炸,那不是造孽又是什么?无数的事实也 会证明,勤劳节俭的中原人民是断不可能做那种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败家子才会做 的事情的,他们比别的地方的人更懂得珍階粮食和一切。后来,听得多了。商智永 也逐渐听出一些门道,他觉得烙油馍很有可能就相当于山西的烙饼,却要比烙饼还 要简陋、粗糙一些,所用的油也更少一些。 关于对烙油馍的认识和理解,商智永私下里也曾与康有财交换过意见,康有财 基本表示认可。缺少知音的康有财为此还称赞商智永,说全小队20个人,就数他的 理解能力和领悟能力最强,别的那些人都是些傻子,榆木脑袋。说烙油馍其实就是 那么个东西,少抹一点儿油,在火上烙一烙,翻一翻。说是叫油馍,实际却并没有 多少油,只不过是为了叫起来好听,听起来更诱人一些。尤其是孩子们,一听见那 油汪汪的三个字,就会忍不住流下口水。 为了不让哨兵或巡夜的人听见,惠志官把头蒙在被子里,用极度压抑的声音来 一声秦腔,就一声,好多年了,每次都只有一句:“呼喊一声绑帐外——”再没有 下文。 吼过以后,人就没有了声息,好像睡去了一样,好像死了一样。至于是谁把谁 绑到了帐外,大家永远都不得而知。 那时候。黑夜已经降临许久,萤火虫在农场的四周点起了它们的亮晶晶的小灯。 白日里气焰汹汹的暑热受到了降伏,被捆住了手脚,被压制住了。 黑暗的沙河里传来了清凉的水声。 没有人来,家里只有婶婶和商智永两个人。 叔叔好像是粘上了一件麻烦事,仿佛粘了一身的鸡毛,回来一下,又不见了。 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商智永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出门的时候,叔叔鬼鬼祟 祟地往一个口袋里掖着什么,在那同时,又用极其防范而敌视的目光飞快地瞥了商 智永一眼。一想起他那种样子,商智永就决定再不打听了。不分场合的关心有时会 成为对方的一种负担,这是他到农场几年后才明白的一个道理。既然别人不想让你 知道,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时候你还要拼命地关心、过问,对于他来说,你几 乎就要等同于缠住他的那件麻烦事。 这时候倒是可以问一些其他的事。一些无关对方痛痒的事。 于是,又问起了王永春的家人。婶婶说,早就都搬走了。王永春被执行枪决后 的当年秋天,他们就全家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商智永在心里算了一下,那时候,他已经熟悉了沙河农场的劳动,开始了漫长 的刑期。就在那年秋天,已经长眠在烟山南麓下的王永春好像还曾经给他托梦来着。 王永春说自己上路前只穿了一件半袖的衬衫,冷得厉害,家人只给他烧过一回纸, 想要的东西从不见捎来……在梦中,商智永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那个时候, 他已开始接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没太把王永春的那番冷飕飕的 鬼话当回事。 能搬到哪儿去呢?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辞別一座新坟,无论 到了哪里,都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外乡人,远远地住在别人的边缘上。 他打开外面的一层纸,拿出从镇上临回来前买的一把水壶,交给婶婶。还是在 镇上的时候,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在他的心里树叶一样刮来刮去。雨点一样嘭 嘭地敲着,又在他的耳边模糊而微弱地说着,告诉他、提醒他,好像不能够也不应 该就这么空着两只手回去,多少应该为收留他的叔叔和婶婶买点儿什么。可是,买 什么呢?整个镇上,十几条街道,到处都悬挂、堆积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而他却不 知道自己买什么才算合适。有些东西是他熟悉的,但也有相当一些东西从未见过, 因而对它们的用途非常隔膜,不明启有什么样的功能和作用,是用来干什么的。大 的东西他不认得,小的同样不认识,至于那些花花绿绿的不知其名的众多东西,则 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运来的。商智永知道,那些东西大约永远也不会与自己有关, 那都是为别人准备的,并不是为了他这样的人存在的。 在那些塞满人流的街道上,商智永边走边看,也不敢随便开口询问。他相信, 自己一旦开口询问,一定会被别人看出他什么也不懂。还因为他发现,很多时候, 他还没有站稳,没有来得及看清什么,对方首先就向他打招呼了,问他要什么。那 种时候,往往会吓得他一激灵,不明白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怎么就知道他要买东 西?心里惊得四分五裂,却又像有一个铁砣紧紧地坠着。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离 开森林后,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另外,价格问题也是一个不能不面对的问题,许多东西一望便知非常昂贵,那 也不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商智永觉得,在那样的一些东西面前逗留、观望,就 等于是隔着门缝朝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里窥视、张望一样,不仅没有礼貌,而且会 有罪孽的嫌疑反射到别人的眼里。 他不在那些既买不起同时又看不起的东西面前停留,最多远远地望一下,就像 眺望一个被许多人簇拥着的自己因为有别的事情而不能继续留在那里观看的舞台, 心中也没有太多的难过,甚至完全是平静的、高兴的。 他在一片又一片让他眼花缭乱的女人用品前站住,想给婶婶买一件东西,可是 又完全不懂,不知买什么才算是合适的。 他在众多的香烟面前停住。叔叔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叔叔抽烟吗?商智永不 知道,自回来后好像还没有看到过。那么多品种的烟,有几百种吧? 他自己已经不抽了,离开农场的两三年前就戒掉了。并非是因为抽烟有害,刻 意要爱惜身体的缘故,而是实在难以为继,再也抽不下去了。没有长期的接济,谁 能够坚持下去?有的人家里常来看望,不来看望的也能定期收到包裹,包裹里的内 容其中就包括烟。 有一条相对稳定的后勤保障线,这样的人才能够长期抽下去。 没有人来看望商智永,二十年间他也从未收到过任何一个包裹,甚至一个手指 宽的布条。要想抽烟,光靠替巫孝明打饭,为风湿病严重的白栋梁按摩、敲打膝关 节,挤压虎口,用野艾蒿熏烤内关节是远远不行的,指望不上的。能够得到整整一 盒未拆封的烟的机会是很少很少的,常常是白栋梁把自己吸剩下的半包烟犒赏给正 在他的小腿边累得满头大汗的商智永,那已经让白栋梁觉得自己非常的慷慨,非常 的仗义疏财了。而那种时候。也正是白栋梁从自己的箱子里又拿出一包新的未拆封 的烟,怀着懒懒的神情,分发给大家的时候。小队里不少的人都帮过白栋梁的忙, 包括替他值日,倒尿桶。——白栋梁有什么呢?有通过关系弄进来的烟。还有一些 容易长期保存的吃的,这就是他的法宝。 长期没有接济,要想抽烟,就得把自己磨炼成为一个脸皮比监狱的围墙还要厚 还要坚实的人。没有这样的一种决心和意志是不行的。另外。眼要快,腿脚也要快, 看见谁的一支烟快要抽完了,马上笑脸迎过去,怀着无限仰慕的心情,弓身站在对 方的身边或者面前,向阳花一样地面朝着对方。而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放肆和随便。 耐心地等待一会儿——定要有百倍的耐心,这一点至关重要——。等待对方把那个 已经接近于烫手的烟头塞过来。厚道一点儿的人,这时候就基本不再吸了,把还剩 下半寸或者少半寸的烟头给你。要是一个不厚道的人,明知道你在他的面前弯腰屈 膝地等着,已经等了好半天了,但他就是故意不给你,甚至还有可能装作没看见你 ;在给你之前,还要用力猛吸两口——那样一来。把剩下的那点儿就基本都吸完了, 这时候即使接过来,也再没有多少吸头。在嘴上稍稍停留一下,很快就得扔掉。 你想抽烟。而又拉不下脸来,不想让自己过于不堪,那你就什么也抽不着,这 是铁的定律。又要面子,又想抽烟,没有那样的好事。 商智永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决定要一劳永逸地最后解决自己的吸烟问题,而解 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戒掉,永不再抽!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一种途径和办法, 这是唯一可以不依靠不仰仗别人而自己可以独立完成的一个办法。 有人抽烟时,商智永就把脸转过去,或者用被子把头蒙住。蒙住了,眼前就是 一个黑暗的世界了,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什么让你心烦的东西了。 他想抽烟时的那种烦躁的心情就是那样一点点地淡化、安静下来的。经过了无 数次黑暗中的斗争与挣扎,克制,再克制,一忍再忍,牙齿咬进枕头里。用充满灰 尘和沙土的旧棉花堵住鼻子,不让它闻到任何气息。 到刑满前的最后半年里,商智永终于成功了,可以从容坦然地面对别人抽烟, 无论什么人在他的面前抽烟,无论他们抽的是什么样的烟,他都不再动心。 此时已不存在内心抵抗的问题,是真的不再需要,不再动心了,因此也不再需 要抵抗,不再需要与自己进行斗争了。 心不动了,一切就都好办了,天地一下变得辽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