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婶婶将那把亮闪闪的水壶接过去,只是说了他几句,并没有过多地责备他。 出售水壶的那个人告诉商智永,水壶的材料为新型的不锈钢,外表永远都是这 么亮。商智永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材料,那就是说它既不是铁的,也不是铝的, 也不是多年以前的那种钢,是一种经过混合以后生成的新材料。那个人对商智永说, 你拿回去用吧,即使哪一天用到壶底漏丫,它的外表也还是这么亮。 他像是在说,一个人,灵魂已经死了,可外表还那么光鲜、体面。 能够看出来,婶婶还是很喜欢这把壶的,拿在手里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壶上 的亮光映照到她的脸上,商智永看到的是一片喜悦之情。婶婶告诉商智永,她好几 次到镇上,看见过这样的壶,只是一直没有买。 婶婶的话让商智永感到莫大的安慰。这么说买对了?终于买对了一件东西,一 件婶婶喜欢——估计叔叔也喜欢的——没有明显性别特征的能够服务于整个家庭的 东西,商智永想买的正是这样的一件东西,而不是那种只能供某一个人用,其他人, 整个家庭,却只能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而无法共同使用的一个东西。购买那种作用单 一的东西,商智永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在行,那需要时光的淘洗和生活的教诲。今年 的后半年,明年,后年,也许就会和现在不一样了。随着对生活的渐渐熟悉,有些 能力是会增长起来的。 叔叔的一只手被人打伤了,他是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好手托着那只已有丝丝缕 缕的青肿表露出来的手臂回来的,一回来就到处找绷带,要把那只在他看来生死不 明的手臂架起来。婶婶问他还能动嘛,他说不知道。他不敢活动那只手臂,因而不 知道它还能不能动。商智永不知道是谁把叔叔弄成这样的,想来有可能是与叔叔一 起做事的某一个人。 但婶婶似乎什么都知道,不用问也明白是谁干的。她把一卷绷带拆开后搭在叔 叔的脖子上便不再管他了,任由他像一个年老的伤兵一样在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自 行包扎。叔叔将绷带的一头用牙咬住,商智永走上前去把绷带的两头儿对接在一起, 打了一个结,叔叔的那只手臂被架住了“真是个窝囊废!他拧你,你就不会拧他吗? 你自己没有手吗?” “唉,你不知道,他们好几个人呢。” “别给自己找借口!他们就是只有一个人,你也一样不行。跟你过了这么多年,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嘛。” 叔叔低下头,看看从自己的胸前垂直下来的那根暂时还没有完全拧成一股的绷 带,又瞧瞧自己的那只倒霉的手,手臂部分好像明显地比平时胖了一圈,皮肉也绷 得很紧。看着像是别人的一只手。他摇了摇头。 这一下,好多事情他都不能做了,只能做那些用一个手才能做的事。 果然,吃饭的时候,他把碗放到面前,用另一个手握着筷子,偏偏被拧坏的正 好是右手,因此筷子也使得不利索。需要喝稀的时候,就得把筷子放下,再把碗端 起来。后来他越来越感到太麻烦,就不再把碗端起来了,而是把头低下去,脸贴近 碗,用嘴吸,有时候长长的一口能顶平时的好几口,抽水机一样,吱吱几下,半碗 就下去了。 婶婶威严地问他:“我喂你?” “啊,不敢!”叔叔把脸从碗口上离开,哆嗦了一下,他有些羞涩而又惊恐地 看着婶婶。他用筷子从碗里挑了一下,慢慢地往嘴边送去一突然送进去了,成功了! 原来左手调教好了也一样可以当右手使用,这对他鼓舞不小。他对婶婶说:“世上 无难事。那些只有一个手的人,每天不也要吃饭、干活儿吗?我要向他们学。” 手还在呢,只是肿了一些,何至于这样呢,已做着独臂的打算和今后的安排。 商智永默默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去,完全是一位坐在一旁的客人,在等 待主人吃完饭以后送自己上路。这一顿饭吃了些什么,好像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在农场里,某一顿具有纪念意义的饭会让大家长久地铭记并讲述着。有一年国 庆节,平常用来盛汤的那个黑铁桶的里面突然不再是晃来晃去的汤,而是满满一大 桶菜!小队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哦,原来是国庆节到了。逢到国家过生日,他们这些大多不是公民的人也能跟着沾 一次光。 桶里都有什么呢?什么都有。除了整桶菜的灵魂——几片肉以外,还有璞玉一 样的豆腐,金子一样黄亮的土豆块,珠帘般的粉条。还有白菜。注意:白菜是真正 的白菜,一半白一半绿的,长得十分年轻十分健康的,像是镶嵌在一起的翡翠和白 玉,而不是平常吃的那种灰色的棉絮或旧布一样的被叫做白菜的东西。 肉作为整桶菜的灵魂,它肯定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一点首先要 明确,要让大家都知道,都明白。不过,既然是灵魂,那就不能要求它的体积有多 么的大,形态有多么的明显;如果满满一桶里到处都能看见肉,那还能叫做灵魂吗? 那样,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灵魂。哪一个人的灵魂在体积上会大于他的身体呢?灵 魂不是那种能够到处呈现,一块比一块大,一块比一块肥厚的东西。不,灵魂不是 一种油汪汪的东西,从来都不是!谁敢说他自己的灵魂是油汪汪的?所谓灵魂,就 是确实存在,却又从不轻易露面的……一种清瘦的、清爽的……一缕幽香……或者 一道内在的彩虹或光芒。 那顿有灵魂在场的饭让大家铭记并谈论了很久,商智永所在的第十四小队一直 谈论到第二年的夏天,才被别的一桩事情夺走。要是没有那一桩新的事情,谈论和 铭记也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原以为他们谈论得够长的了,够没出息的了,却没想 到还有比他们更持久更有韧性更没有出息的,那就是第二十小队!他们竟然一直就 没有中断过,一直谈论到下一个国庆节的到来。两个国庆节叠起来一比较,这个国 庆节桶里的菜不知要比上一个国庆节逊色多少!新旧一对比,就更加证明上一个国 庆节的菜完全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优美无限的传说,更加证明它是多么的值得被深深 地铭记并长久地传颂。 叔叔的嘴里不时地传来咝咝的声音,每一次声音过后,他都要低下头去看看他 的那只架在绷带上的手,然后抬起头望着窗外。叔叔的那种咝咝的声音,像一些细 小的榫子一样不时地完全钉错了地方似的钉人商智永的思绪里,又如同一些咬人的 蚊虫一样低声鸣叫着,飞舞在商智永的周围,不时地叮噬着他。 叔叔对商智永说,村里的样子你也都看见了,实在不像个村庄的样子,连个医 生也没有。想要正经地看一次病,就得走到镇上去,你要是不去,就只能看不成。 商智永心里一惊,叔叔不像是在要谈论村里的现状,更像是在以另外的一种方 式询问他关于以后的打算。商智永也在心里问过自己,却没有问出什么,答案像是 锁在一个虎狼把守的密室里。但是,有一点他想到了,那就是要尽快想办法从叔叔 家里搬出去,长久住在这里绝对不是个事儿。可是,现在他一下找不到那么样的一 个地方,哪怕是一个狭小的容身之处。真正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一个没有家的人, 这就是他眼前的境况。 仅仅才两天,叔叔已有些不耐烦,主要表现在很少与他说话。有时候,叔叔从 外面回来,看见坐在屋檐下台阶上的商智永,叔叔却就像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直 接回到屋里,或者拐进旁边的厢房里去找一个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有时候进去半 天,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即使真的从里面拿了一个什么出来,也不是眼前就要用 的,很快就随手放到了一边——原本就不是去找东西的。商智永眼里的那种想要说 话的愿望,想要帮他做事,分担困难的亮亮的火苗般的光泽,随着叔叔的冷漠地拒 绝和离去,渐渐地黯淡下去,直至完全熄灭。 叔叔好像并没有把他当成这个家里的一个人,因而无论好事坏事都不愿与他说, 不想让他知道,更不想与他这个多年未见的侄儿一起分享。 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好像别的人都没有看见,只有离家多年的商智永一个人独 自看到了:村里有好几处高大崭新的宅院,却总是都锁着门,从来没有人居住;而 所有那些有人家住的房子,八九成以上都是几十年前建起的旧房子,墙皮脱落,门 户黯淡,屋顶上长着在风中起舞的荒草,它们中间所谓的新房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 如同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不管他如何挺胸抬头,声音响亮,那张无法掩饰的老脸也 会不言而喻地表明此前被他亲手打发走的时光绝不止是一二十年。 那些崭新宽阔的庭院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站在距离陡峭坚实的围墙二三 十米远的地方,能看到那里面的树开了花,美丽的紫穗穗白穗穗悬挂在枝头上,隐 约可见的红色的花朵,雪白的花辦. 高大的铁门日夜紧锁着,门上的比手指更加粗 圆的铜环上落满整齐原始的灰尘,证明它已许久未被拉动、叩响过了。 空寂的庭院,没有烟火气息的房屋,多情的妖娆婀娜的寂寞无比的花草树木, 它们的主人是谁呢? “其实你都认识他们。”婶婶对商智永说。 婶婶说了几个人的名字。有几个人很快便在商智永的记忆里复活了起来,他们 远远地站着,有的在点头,有的茫然若失地看着四周。商智永试着在心里确认了一 下他们,有几个很快就答应了,如同洇开在纸上的水,他们各自的家庭也略显模糊 地显映在他们的身后——是当年的那些他们各自成长过程中的兄弟姐妹一大群人的 家庭,而并不是今天他们各自的家庭。满地的金黄的柴草,雨里的炊烟、农具,傍 晚时分的哭声、诅咒……而另外有几个人却像是深嵌在雨地里的石板,怎么也翻转 不过来,有关他们的一切也都像雨雾一样虚空,浅灰中透着靛青,商智永没有办法 依靠他们的棱角和凹凸处把他们从空濛的雨雾和泥地里抠出来,更没有办法将他们 一个一个地扶起来,立正,恢复成个人样儿。因此既看不到他们的正面,也看不到 他们的背面,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模样,不再记得他们是谁。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无论商智永把他们想象成雨雾里的抠不起来的石板也好, 与泥水一个颜色,混在一起看不出来的蜗牛也好,那都不过是他个人的一些完全属 于过去的早已不再正确的意思或胡思乱想,那都无关紧要,因为那都不是他们目前 生活的真实图景。他们目前生活的真实图景不是他能想象得出来的,更不是如他所 想的那样粗砺。什么雨雾呀、蜗牛呀、抠不起来的石板呀,完全是一个站在现今社 会门槛外的人的一种一相情愿的意思,其情形如同蚂蚁在用头顶门。 真实的图景是他们如今都成为富有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们都想到要在昔 日的曾生活了多年的故土上建造一座最大最好的宅院,所有的一切都仿照早年间的 梦想布置。是的,就是要让它们全部都空着,要是派人回来住在里面,那还叫什么 翻身,那还叫什么扬眉吐气?房子盖好了不住人,那才叫了不起!就是要让它们雄 伟豪迈地矗立在那里,永久地盘踞在那里,像一根根棍子或某种利器一样每天每时 都戳在那些曾经欺压、蔑视过他们的人的眼里,让他们只要一看见就会不由自主地 感到刺眼、流泪、疼痛;在钻心的疼痛中喟叹,深刻地反省。让他们明白人是活的, 是能够创造任何奇迹的,尤其是中国人!早先那种把人一眼就看死的做法是要多愚 蠢就有多愚蠢的,看一眼就能把人判处死刑吗?死灰还能复燃,更何况我们原本就 不是死灰,而是生机勃发的原野。只要有一条缝,我们就能把它闹成一座辽阔的峡 谷,甚至万丈深渊。 婶婶说,最先想起并领头干这种事的人是古忠义,他在他们原来住过的老房子 的基础上盖了三间瓦房,青砖围起一个小院。古忠义他们一家人住在城里。每年只 在清明的时候才回来一下。从父母的坟地里烧完纸回来后,就打开那个常年没有人 住的青砖青瓦的小院进去看一下,很快就又走了。清明以后,天气开始转暖,一个 夏天,院子里的草就纷纷地长起来了,有的爬上了窗户,攀上了墙头。 古忠义以后是毛旺,毛旺盖起了五间房,院子有古忠义的两个大。婶婶说,村 里的人们谁都能看出来,毛旺明显的是受到了古忠义的启发,又踩着古忠义这架梯 子前进了一步。毛旺虽然姓毛,但人却一点儿也不毛糙,为人精细,房子盖得比古 忠义的精致,围墙上还有花栏。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还通了电,一合闸,屋 里屋外的灯就都亮了。而古忠义的那三间房子里一直都没有电,这也证明,从一开 始,古忠义就没打算在那里面住人,盖那三间房和一个院子,纯粹就是一个样子, 一种态度。 毛旺以后是谁呢?婶婶说,应该是刘成万,因为刘成万一下盖了六间房,无论 从数量还是面积上。又都超过了毛旺,明显地又把毛旺压倒了。当初毛旺踩着古忠 义这架梯子前进了一步,没想到自己转眼又作为一架梯子被刘成万踩着前进了一大 步。刘成万的高大坚固的铁门上镶嵌着金黄的铜饰和滚边,这使他的富有似乎突然 从此有了来历,与历史有了某种沾亲带故的联系,甚至是血缘上的继承或流传。 以后,又有人回来在昔日的故土上建起了常年没有人居住的空房子、空院子, 但都没有超过刘成万的,都是五六间房,一个院子,屋檐上也都没有过于复杂的装 饰,一看就知道都是新时代的产物,与历史没有什么瓜葛。 几年下来,在所有那些终年没有声息的空房子空院子里,古忠义最早建起来的 那三间房和那个青砖的小院成为它们中间最寒微的一处。人们说,谁让他是第一个 呢!最先启发了别人,最终又被别人踩在了脚下。 古忠义的那个青砖的小院当初突然出现在村里的时候,确实是非常好的,村里 自从有人口居住以来,从来没有过那么好的房子,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没 有人不羡慕的。青砖、青瓦、木头,一切都是新的。每天都有人专门去看,走路经 过时更是要顺便停下来看一会儿,一边看一边幻想着自己一家人什么时候也能够有 这样的一处称心如意的宅院。有人家里来了客人,也要领过去看一看,参观一下。 对客人说,这回亲眼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这里的人,盖了这么好的房子,却不住 人,纯粹就是个摆设,就是专门给别人看的。不是钱多得花不了,哪能够这样?客 人在看完后也深受刺激,深受教育,甚至如五雷轰顶,发现世界真是太大了,许多 人的活法不是别人能够想象的!原以为自己家里有一头牛一个骡子,外加一辆烧柴 油的苹果牌农用车,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了,却不料完全不是 那么回事,却不料还有更了不起的人,还有更让人想不到的人!想想自己,那辆苹 果牌农用车每个月的柴油钱还要左算右算地计较呢。祖宗呀,这样的一种生活,怕 是一辈子也撵不上了,即使拼着老命撵上来,恐怕到时候也早就累死了。 那么好的一处院子,常年没人住,本身就已经够可惜的了,到头来还硬是被后 来陆续建起来的那些房子给活活地比下去了,让它从此再抬不起头来,让它每一天 都蒙受着羞辱。主人常年不在,连该主人蒙受的羞辱,它也一齐揽了过来,沉坠坠 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过,要是和村里大多数人们的房子比起来,它还是很好的。婶婶对商智永说, 再不好,也比咱们这房子好。 那是肯定的。那些一年到头都难得有一个人影的空房子空院子,包括古忠义的 那个被比下去的青砖的小院子,任何一处都不是村里那些有人住的房子可以比的。 就在刘成万每年不定期地回来一趟,把屋里屋外的所有的整整寂寞了一年的灯 都打开,把半个村子都照亮,就在他以为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房子出现在村里的时候, 多年在外的郭松仁突然回来了! 郭松仁带着四十多辆汽车,一大群随从,在亲自看过所有那些明显地带着穷人 翻身、小人得志、报复、炫耀、扬眉吐气的意味的崭新的房屋和庭院后。回来的路 上本来还准备要大干一场的郭松仁彻底放心了:原来如此,不过都是些耗子尾巴, 都肿起来也没有多粗。设回来之前,没看到实际的情景以前,还以为它们有多吓人 呢。 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简单。很快,郭松仁就建起两座三层高的楼,被称为南 楼和北楼。楼下的院子有多大呢?没有人丈量过,只知道好多辆汽车同时开进去, 每一辆车都可以随意地掉头、转向。互不受干扰。房子的上面有太阳能,下面有良 好的排水系统。影壁前的青铜香炉里常年插着一点五米高,三十公分粗的巨型香烛。 原本只是为了给大家做个样子,顺便镇一镇那几个盖了三五间房子就不知天高 地厚的人,却没想到一不小心竟建得异常舒适。可能就是因为太好了的缘故,郭松 仁的家人不得不每年回来住几天——是在天气最炎热的那一段时间回来,等到秋风 刮起的时候就又走了。整整一个秋天,整整一个冬天,又整整一个春天,半个夏天, 南楼北楼里的温暖的热水和绚丽柔软的长绒毛地毯从来没有人使用,只是在静静地 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有风水先生告诉郭松仁,这么好的房子,是应当常回来住一住的,一次也不住, 白放在那里,有些不太好,是会有罪孽滋生的。至于是什么样的罪孽,什么时候滋 生,应验在哪些方面,那就不好说了。郭松仁对风水先生的话是信服的,因为他本 人冥冥之中也有类似的一些感觉,风水先生的提醒让他找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又 驱除不掉的感觉的根源。于是,他这才决定每年回来住一段时间。住过以后,深埋 在心里的那种让他有所畏惧的某种时候不再抽象而是表现得有模有样的东西就会淡 化、就会减轻不少。 那么,在他们都不回来的时候,村里有没有人去破坏那些耀武扬威的空房子空 院子呢?婶婶说,断不了有。 隔着围墙,往里面扔一个死猫死耗子什么的,破鞋,破帽子。还有的用木炭或 者学校里的红粉笔蓝粉笔在那些墙外写一些辱骂的话、下流的话、诅咒的话。还有 一些画法简单却意思明显的图画,不知道是谁画的。 婶婶的话提醒了商智永,他想起在一座空宅院(也许是刘成万的那个院子)外 面的墙上,用木炭写着一句十分醒目的话:这一溜全是狗屎! 还有巨大的感叹号和一个够得上粗壮有力的箭头,很像是公路上的那种路标或 指示牌,又像是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的一个温馨的提示,提醒路过的人们要注意自 己的脚下。商智永当时就注意了,他朝周围看了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现在想起来,那句话里面所谓的狗屎,并不是实指,而是指那一溜崭新的常年 没有人居住的要把村里的人活活气死的空房子空院子。 “叔叔怎么还不回来?等他回来一起吃吧。” “别等了,他不回来了。” “叔叔去哪儿了?” “白寺那里有一件事,早就说要去,一直没顾上,今天正好有顺路的车。” “是白寺么,小的时候我也去过那里,很小的一个村子,全村不知有没有一百 个人?叫白寺,却并没有寺。放一串鞭炮,全村人都能闻到火药味。” “你说的那是过去。现在不小了,有好几千人,大部分是外来的,四川的、湖 北的、贵州的、安徽的、河南河北的,还有陕西的福建的……别小看陕西的福建的, 一点儿也不比另外那几个地方的人手软。” “哦?那么多人,他们住在那里干什么呢?” “啥都干。有的下窑,有的盖房子,有的挣不到钱就拿着刀在路上抢人,还有 的埋伏在树林子里。埋伏在高梁地里,玉茭地里;半夜的时候翻墙跳进人家的院子 里,有钱的就要钱,没钱的就要人。每一回都不空手。” “要——人?” “就是强奸。” “没有人管吗?” “也有人管,尤其是出了人命以后。可那些人不怕,上午刚看完崩人,——崩 的也许还是他们的同乡,晚上就又出来行动了。” “婶婶,我没想到咱们这个地方会是这样的。” “这还只是一点点,更多的更深的,连我也不知道。你叔叔今天去白寺,我让 他带一把切西瓜的刀或者棍子防身,他一听就连连摆手,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说, 趁早啥也别带,带得越多,麻烦也就越多。他们要是突然拦住你要搜身,那就让他 们搜好了,在口袋里准备二三十块、四五十块钱,让他们搜走就没事了,就平安了。 相反,要是从你的身上搜出一把刀来,那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叔叔做得对。” “斗争又斗争不过,反抗更是不行,闹不好就没命了。好多人家晚上睡觉的时 候,都把骡子牵回来和人一起住;要是把骡子单独放在一间房里,他们就会来撬门。 也有的不撬门,直接从房后掏一个一人高的大窟窿(有时候掏窟窿比撬门更省事), 骡子就从那个窟窿里被牵走了。好几千块钱就又没有了,家里地里的活儿也会耽误 了。” “我一回来就觉得眼生,像是到了别人的老家,中间好像隔了好几层东西…… 我知道不对了,可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了。” “黄瓜是不是咸了?一不小心多放了一勺盐。” “不咸。” “真的不咸?” “真的不咸。别担心,多咸的饭也难不住我们,都能对付得了。我们在农场里 的时候,每个人的枕头下面都有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一点儿盐,吃饭的时候额外 加一点儿进去,要不然干活儿就会没有力气,分给你的任务就会完不成。一次两次 完不成,经常完不成任务,减多少次刑也轮不上你。只能眼看着别人哗哗地都走了, 都走到新的生活里去了。” “今天又有好多人在那些土台子上照相,还有外国人。” “婶婶,那些烽火台是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我至今还有一笔钱埋在其中一 个台子的下面。三四十年过去了,不知还在不在。” “一笔钱?” “当时认为是一笔钱,还是很大的一笔,现在看当然不是了,可能连一个烧饼 都买不了。加上我,一共四个孩子,每个人都在不同的位置上埋了一笔:最多的是 成武,两角五分;我的是两角,都是硬币,都用纸包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相 信没有人动过它们,它们一定都还在。”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一笔呢。” “当时就是很大的一笔,每个人都积攒了至少有一年。” “你想去取回来吗?” “不取了,就让它们在那里埋着吧。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去那里,它们长见识 了。近四五十年来,咱们这一带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呢。” “你呢,你不喜欢热闹?” “我挺好,能够获得自由,比什么都好。” “你真的没有去过那些地方?” “哪些地方?” “那些蒙古包里。” “没有。我怎么会去那些地方?那是为别人建造的。” “千万不要去,以后也不要去。那种地方,杀人不用刀,就你那点儿钱,可经 不起他们盘剥,几下就把你剥削光了。” “你不说我也明白。这么多年,别的收获没有,收获的全是教训,一摞一摞的 教训,钉着血痂,打着十字。” “你要是想……就在家里。” “就在家里?” “对。” “婶婶啊,不能够那样!我刚出来,不能再回去了。我要是再回去了,鲍教导 员首先就得碰死,他说他不希望再看见我们当中的任何人。” “谁让你又回去 了?我只是觉得你太可怜。” “婶婶啊,我不可怜,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可怜的人。听我给你说:从最初的 无期徒刑到二十年,以后又变成十八年,一连串的好事!一个真正可怜的人,是不 可能碰到这么多好事的。你说对吗?” “一个人有几个十八年?” “别管他有几个,一切都正在好起来。” “你叔叔……” “我正想说,叔叔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你错了,完全不是!他对你一点儿也不好,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你没看出 来么,他连话都不愿意和你多说。” “我看出来了。不过我不怪他,他可能有烦心的事。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你倒是大方。” “婶婶,当年叔叔把你娶回来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冬天,天冷得厉害,你穿 着一件红色的棉袄。”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