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商智永是记得的。 本来还想再吃一碗,可是他知道不能再继续吃了。他放下碗,不敢看对面的那 张脸,尤其是那双里面似乎有星星般的火苗正在微微跳动的眼睛,转而盯着那张已 经在流逝的时光中磨损得很厉害的桌面。低声说着,说自己要出去走走。 她嘱咐他不要走得太远——是担心他一不小心走到那些杀人不用刀的白包包里 面去吗?在她走到商智永这边来收拾桌上的东西的时候,她的饱满的前胸也许是不 小心地触碰到了他的肩膀,让他的身体顿时紧缩了一下。 那时候,他感到自己很像是一名正在苦练缩骨术的艺人,竭力地想把自己的七 十五公斤的身体紧缩成七点五公斤的一团,甚至变得更小。他清楚而又迷乱地听见 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一大片雾一样的红彤彤的血光在眼前无声地散开。天空崩裂 了,却在大地上形成一道又一道的缺口,山川以发酵的面团的形象扭来扭去,草木 和房屋都像闪电一样哆嗦着。 出了院子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是湿的,这样的时候是不应该湿漉漉的, 可是他却满脸都是汗,这让他意识到自已是非常不正常的,是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的。 他走到一棵杨树下擦了一会儿汗,在午后的炎热中变软的树叶这时候重新又在傍晚 的凉风中挺直了,油绿光亮,弹性十足地摆动着,远处的莜麦和胡麻的绿浪一轮一 轮地滚滚地涌动着,凉爽清明地流淌着,缓缓地起来又下去。 塞外的天气就有这样的好处,中午时分还骄阳似火,烤得人冒油,一到傍晚, 天地间开始变得清凉,凉风习习。 不要走得太远?恰恰相反,他决定要让自己走得很远。 清凉的晚风很快就擦干了他的脸,并让他不再那么燥热。望着远处的一幕幕幽 蓝的群山,心里回味的却是不久前的情形,怎么会出现那样的一幕呢?类似的情景 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正因为如此,他震惊的程度要远远大于当年突然被冰冷 的手铐和脚镣锁住的时候,尽管那也是第一次,可那仿佛是有准备的,知道迟早要 来。自从咔嚓一声被锁住以后,反倒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平静和安心。 婶婶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婶婶了,这是商智永没有想到的。尽管人还是那个人,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真的还是那个人吗?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谁呢?那一瞬间,商 智永觉得她陌生极了,似乎此生从未见过!就连她往他的碗里添加饭菜时的神情和 动作也是那样的眼生,像是一套涂抹着家庭色彩的舞台上的艺术。 啊,原以为变得惊人的是这个社会,却没想到那中间还包括每一个人,包括像 叔叔婶婶这样的人。叔叔也变了,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一回来就感觉到了,不是 吗?并不是说他的年龄增长了,在灰尘般的时光中老了,而是他的性情和心地也变 得让人不认识了。现在的叔叔,更像是一块长满锈斑的看似不再锋利然而却仍然能 够将人的手或皮肤划破的破旧的铁皮,商智永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有了这样 的一种印象。那样的一块锈得有些不再像铁的铁皮,如果要用它来派什么用场,也 许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可是要是用它来致使一个人流血、疼痛、化脓,它还是能够 做到的。一块废铁皮的作用就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村外,风中飘荡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远处的那一幕幕 幽蓝的群山已经看不清了,附近树上的一只鸟突然扇动了几下翅膀。他抬起头看时, 那树上又已恢复了先前的幽黑和寂静。 就在这个阒无人迹的晚上,就在这片曾经打过架,流过血,曾经红旗招展,歌 声嘹亮,曾经有人用簇新的麻绳上过吊的地方,他惊讶地发现,原来时光也是有气 味的!他在一道砌成于三十多年前的曾经是优美的半月形的,如今已变得弯弯曲曲、 高低不平的几乎被野狼蒿和野沙蓬共同掩埋起来的石头围堰上坐下来的时候,忽然 清晰地闻到了从前的气息! 他不能送给那种气息一个姓氏,也难以为它起出一个恰当的名字,却深知它是 属于过去的,是嗅觉告诉他的,深深的一嗅,即刻就都明白了,并不需要更多的物 证和强调一一就是那种生活早已远去而生活的余音却多少年都一直未曾中断过的用 眼睛看不到的却用心和记忆能够闻得到的气息,就是那种东西。 婶婶说她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可他还记得。 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就是现在的这位婶婶,在一次看戏回来后,突然不想再 活了,开始拼命地寻死。她不是在做样子,也不是为了吓唬谁,而是真的抱定了死 的念头。 先是跳井,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距离家门口五十步远的她有时也去打水的那口井 里,所幸的是被及时地捞了上来。看见她穿了一双结婚时穿的新鞋,就明白她是真 的想死。 又用她平常用来裁衣服的那把剪刀刺自己的咽喉,也刺进去了,咽喉那里至今 还留有一条蚯蚓般的伤痕。 上吊,也上过,并不是没上过。从房梁上放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彻底硬了,都 以为她这一回是真的死了,再也救不过来了,就把她停放在乎时很少有人进去的房 梁上结满蛛丝的西屋。当晚就请来了木匠,为她做棺材。谁也没有想到,快十点的 时候,西屋里传来她长长的一声哀叹。天哪,她又醒了过来,她活了!有人说,请 来木匠请对了,比请来一个只会打针号脉的医生更有用,是木匠们那叮叮当当的斧 声把她从去往阴间的路上重新叫了回来。 年轻秀气的婶婶,为什么三番五次、不顾一切地要死?原因只有一个;那天在 台下看戏的时候。被一个人摸了一下……尽管那只罪恶的来历不明的黑手在她的身 上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 可毕竟还是在她的身上停留过了,一分钟也是时光的一种哪!往宏观的大的方 面说,一分钟和一天、一年,甚至十年也没有什么区别,几乎就是一样的,几乎就 是一回事。这么一算,顿时就天塌地裂了:一只罪恶的来历不明的黑手,在她的身 上停留了整整一年,甚至十年! 整整一年哪!整整十年啊!一只从来都不认识的手就那么放在你的身上……还 说什么呢,这难道还不够嘛,还需要有多大的理由才算是理由呢? 就因为年轻,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门槛是相当高的。那么。生活其间的每一 个人也都必须得有相当的高度才行一不然你是怎么进来的呢?爬进来的嘛一,方方 面面也都得能与这个世界相匹配,能够对得起这个世界。无论任何时候,无论说起 来还是想起来,都不至于觉得自己太过于寒碜,而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个污点,一处 恶心的秽迹。 可是她错了,她知道世界有门槛,却不知道原来什么样的人也都可以在其间生 活;生活其间,也并不需要什么标准和资格,似乎只要有一口气就行,哪怕是一口 邪气!哪怕这个人满打满算就只有一口邪气! 戏台下的那只罪恶的手,让她觉得自己猛一下矮下去半截,让她猛然发现自己 的高度和尺寸都不够了,再继续说服自己,让自己厚着脸留在这个世界上,无异于 耍赖,蛮不讲理,不知廉耻一她可干不出那种事情来。 于是,就有了那一连串的不回头的决绝的行动。 只知道有人把他的手放到了正在出神地看戏的婶婶的身上,至于放到了哪里, 当时还年幼的商智永则完全不知道,家里的大人们也从来不提这事。他们只谈论如 何把去意已决的婶婶看管好,日日夜夜都得有人在看着她,防止她再把自己投到井 里或者挂到房梁上。万幸的是她第一次跳进去的那口井距离家门并不太远,周围一 带也常有人;如果她当初没有奔那口井去,而是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地,奔向另一口 偏僻的深井。那不是就死定了吗?大人们越分析越害怕,越不踏实,每个人都像是 练习吹口哨一样嘴里咝咝地响着,倒吸着凉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可是还得腾出手来轮流看管她,今天是你,明天 是他。这么样的一个知廉耻、识礼节的女人,能不管她吗?即使是一个大家都认为 是真正不要脸不像话的女人,那也得管她呀,也不能看着她去死呀!毛病归毛病, 可是要和一条命比起来,所有的毛病都不算什么,都可以被忽略或原谅。 天快亮的那一段时辰是人最容易迷糊的时候,一定要打起精神,把眼睛睁得大 大的,把心头上的那盏灯拨得亮亮的。她折腾了这么些天,她累了,她可以睡,想 睡多长就睡多长。但是我们不可以睡,更不能够睡着了!我们只能在一旁看着她睡, 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国家不让讲迷信、我们就不讲,可是也不能不操心那些前来 勾魂的鬼魅,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进来把她的魂勾走,那样一来,我们大家所有的人 就都白忙活了,无论有多少人在瞪大眼睛看着她,守着她,也都没有用了——魂已 被勾走,已经离去,我们一群人守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又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 意义呢? 有一天,大人们实在轮不过来了,于是,年幼的商智永就和姐姐一起奉命去看 守婶婶。他们按照大人们的吩咐,紧紧地包围在婶婶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姐姐抱着婶婶的胳膊,商智永蹲在地上,抱着婶婶的一条腿。婶婶一动,他们姐弟 俩也马上跟着一起动。什么叫寸步不离,什么叫形影不离?那就是!商智永还是在 很小的时候便体会过了。 要是忽然看见她要站起来——站起来就有可能冲出去——的意思,商智永就和 姐姐一起用力,抱腿的抱腿,抱胳膊的抱胳膊,一齐上去先把她按倒,然后再慢慢 地扶起来。办法虽然笨了些,却相当地保险、实在,能够保证她整个人还在他们姐 弟俩人的手里。 接着,他们又有了更大的收获:从她的身上搜出了一把剪刀,姐姐命令商智永 把刚刚缴获的剪刀藏起来。晚上有人来接替他们姐弟俩人的时候,商智永竟然忘记 了口袋里还藏着一把剪刀,一直回到家里以后才发现。 甚至在她去茅房的时候,他们也要跟着去。大人们特别交代过,别小看那种地 方,那种地方恰恰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有人往往能够在那里成功地逃脱,也有人 不逃脱,直接就在那里面自戕了。大人们的这些话,商智永和姐姐都懂,还用交代 么,还用提醒么,电影里就经常能看到类似的事:一个人假借上厕所,进去后就永 远不再出来了!不是逃跑了,就是在里面自尽了。 姐姐在茅房门口拦住商智永,对他说:“我进去就行了,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几个月以后,婶婶平静了,恢复了正常,开始做家务,不再想死的事。有人偶 尔提及前一段的事情时,她会脸红。 秋天里的一个晚上,商智永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叔叔忽然来了,来讨要他们 那把几个月前被商智永在忙乱中不小心带回来的曾经一度时期成为最危险的凶器的 剪刀,说要拿回去裁剪一块布料。 曾经是那样的一位烈性的女子,与现在的这位婶婶,她们能是同一个人吗? 可是,她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商智永觉得自己糊涂了。他实在无法把前后两个人叠 加在一起,她们很像是两张分别拍摄于不同年代的照片,无论照片上的人像还是照 片本身的尺寸、材料和整体的色泽,都相去甚远,完全是两回事,两个概念,两种 东西,非常不同的两个人,试图把它们综合、还原成一个人,不仅不可能做到,甚 至连这样的愿望和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胡闹的、荒谬的。谁能说清楚这中间的秘 密呢?她本人能说清楚吗? 可是,看她的样子,她一定会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因为她会认为 自己没有什么变化,从来就是这样;要说有变化,只不过是年岁增加了一些。 她真的从来就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不是。 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最初的那个人了,从里到外都不再是了。 是每一个人都进步了吗?可以这样说,这样说也没错。 是每一个人都变得更精明更复杂更奸猾了吗?这样说也许更接近事实本身。 赵兴旺,商智永小时候最要好的一个伙伴和同学,山上的某一个烽火台的下面 埋藏着商智永的一笔钱,那里同样也埋藏着赵兴旺的一笔钱——十五枚一分的硬币。 对于当时每天两顿饭都需要用清澈见底的米汤灌饱自己的肚子的那个家庭来说,年 少的赵兴旺能够不带一点儿犹豫地痛快无比地将辛苦积攒了差不多两年时间的十五 枚硬币埋进古老烽火台下的那些千百年的土里,出乎除了商智永以外的其他所有人 的意料。赵兴旺不想让同伴们在背后议论自己,同情自己,虽然他埋藏的那笔钱是 几个人当中最少的,钱的品种也相对单一,全都是一分一分的硬币,没有别的面额, 可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埋藏完毕,下山回家的时候,他也同样理直气壮,谈笑风生, 像一位藏宝归来的富人,心里怀着无边的兴奋和幸福,眺望着一种远大而又异常模 糊的目标。那种时候,他们觉得把全世界的人都加起来也没有人比他们更神秘,没 有人比他们更幸福。 昨天。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在村外的那片曾经多少年一直是雪白的养麦地,如 今被厚厚的光滑结实的水泥覆盖住的已成为旅游者的停车场的地边,商智永突然遇 到了骑着一辆自行车正要往南去的赵兴旺,车前面的梁上还坐着一个孩子。 看见赵兴旺,看见儿时的形影不离的伙伴,商智永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了几下, 他一眼就认出了赵兴旺。然而,推着自行车正若有所思地慢慢走着的赵兴旺却迟疑 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商智永。接着,赵兴旺露出了一丝笑容。商智永在那笑容里觅到 一些多年以前的熟悉的东西,小时候他就是那么笑的,一边的嘴角朝上歪去,那就 证明他要笑了。 赵兴旺把坐在自行车前梁上的那个孩子放下来,把自行车支好。 停车场里的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已经发动起来了,几个外地人正在上车,两个女 人的手里分别拎着里面装有玉米、红枣和核桃的藤条篮子,另外还有荞麦的深加工 产品。花香雪白的荞麦地消失了,但以荞麦的名义制造的无糖、降血、降脂的产品 却被一批又一批的兴致勃勃的人们带走,带向四面八方。 那两个女人所带走的红枣和核桃,也都不是塞外的干旱贫瘠的土地所能够生长、 结果的。随风荡漾的玉米地倒是在塞外的原野上到处都能看见,却并不是她们带走 的那种不知来自何方的被叫作黏玉米的东西,而是原来的那种干硬粗糙的只有与它 相匹配的同样粗糙同样不讲究的尝遍了人生苦难的肠胃才能够消化得了的古老而落 后的玉米。 赵兴旺,那个多年以前的数学成绩曾经灵光闪现的小伙伴,如今两鬓染霜,已 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骑着自行车往南去,是去看望身患好几种疾病的岳母。坐在 车前梁上的那个孩子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此刻正趴在地上捉蚂蚁。 “起来!”赵兴旺对孩子说。“把身上的土拍一拍。” 孩子没有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正在专心地看着一窝繁忙至极的蚂 蚁。手指粗的一个黑洞,一些蚂蚁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出来,另一些则正要进去,两 股人马在黑洞前相遇,但这还不是造成它们繁忙和混乱的主要原因。真正繁忙和混 乱的在洞口的另一边,数不清的蚂蚁们聚集在一起,它们像是在准备迎接一场即将 到来的暴风雨,或者在准备迎接一位至关重要的大人物。同时又好像是要集体出发 到某一个地方去,正在等待一个指令。在那个过程中,边缘部分的一些在蹿来蹿去, 一些不安分的分子们已经爬到了赵兴旺的孩子的脚上——孩子受到搔痒,从自己的 脚背上捉下一只,拿在眼前看着。 他们在一根断裂成好几截的水泥管子上坐下。赵兴旺从身上掏出烟递给商智永, 商智永摇了摇头。商智永把烟戒掉了,而多年以前一直烟酒不沾的赵兴旺却抽起来 了。 赵兴旺的岳母患的是乳腺癌兼咽喉癌。 “我真是不明白,”赵兴旺对商智永说,“她那么大年龄了,我说句难听的不 敬的话,按说两个乳房也基本没用了,像退休了一样,该消停了。可老天捉弄人。 偏偏就是让她那个地方出了问题。另外,她也不抽烟,却得了咽喉癌。” “听说乳腺癌是能治好的,”商智永说,“是所有癌症里面最好的一种癌。” “那得看是谁,”赵兴旺不以为然地说道。“有的人。得再大的病也不怕,本 身有钱,又有运气,命又好;有的人就不行了,事情一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要做手术了吧?” “还没有呢。孩子他姥爷说,‘需要割就割了吧,反正那东西留着也没用了。 ’老太太也知道这一回自己的那两个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他们浅浅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像水面上的浮光,天空里的云彩,既没有 勾起过去的回忆,共同的往事,也没有在别的事情上谈得更深。尤其是赵兴旺,总 是小心地绕开商智永这二十来年的生活,就好像在一座山的背面行走,表面上不张 望、不越界,却都在心里面装着。他只问了商智永是哪天回来的。又用一种相当明 确的表情询问他关于今后的打算。 赵兴旺就是用表情来询问的,并不是用话语来询问的。赵兴旺的那种神情,商 智永打小就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他问别人吃饭了没有,从来就不是直接问,而是 用他的那张红扑扑的脸看着你,你一下就明白他要问什么了。 对于这位昔日的伙伴,商智永倒是想知道得更多一点,他多么希望赵兴旺能和 他慢慢地细水长流地说一说他这些年来的情况,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 早些年曾经做过的事情,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总之,说什么都行,说什么商智永都 愿意听,说上几天几夜他也听不烦。重要的是说,而不是说什么,不是吗?天底下 还能有比两个好朋友细细地说话更有意思的事吗? 可是。赵兴旺却没有时间了,他得赶路去岳母家。 他看了看天色,说天黑前也未必就能赶得到。另外,还得顺路到镇上去买点儿 东西,癌症病人能够吃的东西。总不能空着手去吧?且不说岳母得了这样的重病, 就是过去没病的时候,他每次去也都从来没有空着手去过呀,说着,他率先从那根 断裂成好几截的水泥管子上站起来,对那个这时已经从蚂蚁王国中撤离出来的孩子 说:“去姥姥家了。和叔叔再见!” 说着,一面又按响了车铃。孩子听见了铃声,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商智永早已把一百块钱捏在手里,他不知道行情,不知道现在 给多少才算合适。他来到那个孩子的面前,弯下腰,对孩子说:“头一次见你,也 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叔叔给你的压岁钱。” 他刚把钱塞到孩子的手里,赵兴旺突然又从孩子的手里把钱夺了过去。他面色 严峻地看着商智永,有些生硬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说着,已把那一张钱塞回到商智永的手里。 “我是给孩子的。”商智永说。 “不行!” 赵兴旺脸色铁青,执拗地摇着头,像是搏斗一样地用力阻挡着商智永的手,他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两个字:不行。 “兴旺!”商智永突然有些失声地叫了一声眼前这位儿时的好友。听到这叫声, 赵兴旺也突然愣了一下,看着他面前的商智永。 “这钱是干净的,是我用劳动换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兴旺的脸忽然有些红,先前挂在他脸上的那种坚硬 而疲惫的铁青色如同一个面罩一样被突然扯去。 “你现在的情况,不说我也知道,”赵兴旺说,“我还没有帮过你一点点呢。” “那是另一回事。”商智永说。 但是,不管是哪一回事,赵兴旺都坚决不肯让孩子接受商智永的钱。他把孩子 从地上抱起来,放到车子前面的梁上,又像一只老鹰一样伸开两条胳膊,把那个孩 子圈护在他的羽翼下。这样一来,商智永就很难再接近到那个孩子了。 赵兴旺对孩子说:“和叔叔再见。” 不知道那个孩子说了没有,反正商智永没有听见,也没有再看见他,因为他那 个小小的身影正被他的父亲遮挡得严严实实,如同一枚包藏在巨大羽翼下的卵。 道别之后,赵兴旺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走了。 商智永站在原地,手里一直捏着那张费了好大的劲却最终还是没有给出去的钱, 目送着赵兴旺越走越远。后来,一片黄绿相间的杂树林挡住了商智永的视野,他看 不见赵兴旺了,昔日的伙伴从他的眼里消失了。 说不上是没有来得及还是一时忘记了,他没有向赵兴旺提及多年以前他们共同 在山上的烽火台下埋钱的事,赵兴旺的话题也压根就没说到那么远。穷孩子们的游 戏,或许他早就不记得了,尽管他本人也是一个穷孩子。 天上白云如盖,如一件巨大的说不上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蓝底白花的饰品,罩 覆着下面的这个复杂多变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