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上面是黑蓝的,地上一片墨色。在有月亮也有星星的 夜晚,星星们也不常在月亮的旁边。 已经半夜了,商智永才从村外的那道弯弯曲曲的石头围堰上起身回来,穿过黑 黢黢的村口和睡梦中的村子,在从叔叔和婶婶的黑暗的窗外经过的时候,忽然听到 里面在说:“……把你那个鬼爪子拿走!” “一下,就一下。” “半下也不行!你不害臊吗?” “老曹要留我住下,我都没有住。” “谁让你不住!” “九玉,你和原来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原来不懂事。” “现在懂了?” “走开!你还要不要脸?” “咱们两个不知究竟是谁不要脸?” “我不要脸,我比你更不要脸,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我知道你羡慕蒙古包里的那些女人,可是你去不了啦!你的年龄就是一道你 迈不过去的门槛,是它把你挡住了。” “你说对了,我要是比现在再年轻二十岁,十几岁……” “唉,我这一辈子啊……” 叔叔忽然低声哭了起来。哭着从里屋到了堂屋。商智永急忙从窗前离开,回到 他住的那间房于里。他为自己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而感到难过。 他们的谈话让他震惊。 不,那不能叫作谈话。 叔叔在漆黑的堂屋里哽咽着:“全世界的人都疯了!男疯子、女疯子、老疯子、 小疯子。” 他在黑暗中躺下,没有开灯。窗户的上方有一线奇怪的鱼肚白,他盯着看了好 一会儿,也还是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半夜三更的,离天亮还早,怎么会有那种东 西出现在窗户上呢? 到今天为止,他回来才仅仅三天。可是,在他的感觉中,似乎已过去了三年也 不止。怎么会比农场的日子还要慢呢? 并不仅仅是他本人有这样的感觉,就连叔叔也有类似的与他一样的感觉。那天。 就是他回来后的头一天,他帮叔叔在院子的西边砌了一堵墙。手艺之好,让一旁时 刻准备说三道四地挑毛病的叔叔变得哑口无言。昨天,他又爬上房顶,帮助叔叔把 葫芦和南瓜的头牵引到房上,叔叔站在下面,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点着。挂好最 后一根绿色的长茎后,叔叔在下面仰望着他,忽然对他说道,回来这么长时间了, 也不知你对自己的今后有啥打算? 叔叔就是那样说的。当时他蹲在房顶上,愣了好一会儿,像是被叔叔突然扔上 去的那句石头一样的话狠狠地砸了一下。背后的黄泥的烟囱里冒出一缕一缕的青烟。 整个村子都在他的视野里,看上去如同一盘凌乱的已被下坏了的再也无法挽救的棋 ;棋子有新有旧,旧的居多,新的就是以郭松仁的别墅为首的那些常年无人居住的 庭院。 是的,一盘凌乱的已被下坏了的再也无法挽救的棋!当时他蹲在叔叔的房顶上 时。眼里看到的就是那样的一幅景象。 是谁下坏了那盘棋?下坏后便不知去向,一走了之。棋局的四周已没有人再守 着,看不见任何一个与那件事有关的人。 没有人承认,没有一个人会把那种错误记到自己的名下,说那盘棋是自己下坏 的。不只这事,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很无辜,有问题也是别人 有问题,决不在自己的身上。至于罪恶,那更是别人的事。 那天,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商智永在路上捡到一张报纸,很长时间没有看过报 纸了,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风中抓住了它,是一张别人包过食品的报纸,除了有几 处明显的油渍,大致上还算千净。他在路上张望了一下后,走到一棵树下,决定先 把这张报纸读完以后再回去。 那把新买的水壶就放在他的旁边。 他先浏览那些零碎的新闻,把两篇较大的文章有意地留到最后读。这是他十几 年来在沙河农场里养成的习惯。 某某县植树造林,森林覆盖率已达百分之九十。(真希望这是真的,他边看边 想) 然后是一些社会新闻:珠宝店被洗劫,却原来是里应外合;盲女背诵《新华字 典》;八旬老人痛失巨款,却又喜得贵子;王振龙医院,专治各种癌症;姐夫怒告 妻弟…一木匠强奸房东……经销商当众痛饮刷墙涂料,以证明涂料之清白,无害… …一百零八具尸体的背后……从即日起,广大的皮肤病患者们有救了…… 两篇较大的文章,其中一篇是关于本省国民经济情况的报告,占了整整一版, 商智永是一字一句地读完的,他渴望了解本省的情况。另一篇《马克思主义的科学 观和方法论》,也读得极为仔细,好几次想停下来用笔画一下,或者记下一点什么, 可惜身上没有笔。 在沙河农场的时候,也没有笔,他有时会把心里的某些感想用树枝做铅笔写在 地上,自己蹲着看一会儿,想一会儿,然后再用脚把它们全部蹭掉,沙土上被蹭得 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剩,就好像那上面从来都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还有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他蹲在地上,一边写一边擦,写完第二个字的时 候,第一个字已经被擦去了。这样的方法有很多的好处,首先是安全,不留痕迹, 所写的字速生速死,瞬间便又消失了,别人很难看到;其次是能够反复地硬碰硬地 锻炼你的记忆,需要你把那些刚刚诞生便迅速又被迫消失的字全都记住,清晰地揽 入到你的脑海里,否则,你的冒险和书写便没有什么意义。 朴日新在没来沙河农场以前,是研究和讲授哲学的,其中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又 是他主要的研究方向。可是,他本人犯的正是认识和方法上的错误,错误不回头地 向深水航段行驶,才致使他来到了遥远的沙河农场。朴日新常自嘲地说,他这相当 于自戕。 朴日新瘦得像农场四周的那些到处觅食的山羊,却又不具备那些山羊的力气和 敏捷,时常完不成任务。商智永帮助他完成过好几次定额。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感谢 的,朴曰新便只能时断时续地由浅入深地对商智永讲一些哲学上的问题。那是一个 商智永此前从未进去过的世界,其中的一草一木都陌生得让他无比惊异,致使他不 敢随便触碰任何一个地方。朴日新那时候在商智永的眼里突然变得如同一位力气巨 大的引路人。从入口处的尘埃、碎石和苔藓讲起,慢慢地往里去,往深处去,黑暗 随时呈现,昏暗和亮光也往往就在黑暗将尽之时闪现。商智永小心翼翼地走着,紧 紧地拽着朴日新的衣襟,拉着他的手。他深信,要是没有朴日新在身边,没有他的 声音在那个陌生而奇异的世界里不断地回响,凭他自己是找不到路的,既不能一直 往前去,又不能顺着原路退回来。 有一次,在农场的厕所里,朴日新用一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灰色的碎砖头 在地上写了一个字,然后问商智永是什么字。商智永望了一眼,很快就回答出来了, 是一个人字。 朴日新写的就是一个人字。 朴日新让商智永系好裤子,站到对面去看。正看的时候是一个人字,反着看呢? 商智永提着裤子,来到朴日新的对面,几乎忘记了把裤子系好,盯着那个只有 两笔的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朴日新说:“什么也不是。” “再好好看看,”朴日新对商智永说。“看看它最容易也最有可能变成什么?” 商智永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望着那个已不再像一个字的字,有人忽然在外面咳 嗽。也就在那个时候,商智永倏忽觉得自己好像看出一点什么,只是心里没有任何 把握。他低声对朴日新说:“如果短的那一画一不小心再出一点儿格,就会变成一 个代表错误的叉。”说完后,像是等待裁决似的不安地看着朴日新。 听到商智永这样说,朴日新腾出一只手,就用他的那只并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在 商智永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力气之大,连商智永也吃了一惊。 “我说对了?”商智永低声问道。那只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的重量让他预感到自 己猜对了。 朴日新点点头。 在从卫生区回监区的路上,他们小声地不动声色地说着话。从远处看,从高处 有哨兵站立的四面都不受阻的暸望塔上看,是看不出他们正在说话的,只能看到两 个穿着相同衣服的人正在目视前方地往监区里走着。也不存在并肩行走的违规行为, 两个人一前一后,甩着相同的正步,中间是有标准的距离隔开的。 商智永走在前面,朴日新走在他的后面,朴日新小声地说着话。他说,看到了 吧,每个人——包括那两位荷枪实弹的正在瞭望塔上执行任务的哨兵,其实都站在 错误的边缘,与罪恶相距甚近,只有一墙之隔,有的甚至一墙都不到。所有的人都 认为自己与罪恶无关,相距十万八千里,说到罪恶,总以为那是别人的事;殊不知, 那正是罪恶层出不穷的原因。 几年的牢狱生活让朴日新渐渐地意识到一副坚实的翅膀已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长 出并日趋成熟,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欣喜不已,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在许多自由而 轻松的甚至不乏美好的地方没有完成的事情,却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处处受到监管的 而本质上却又接近于无限透明和敞开的公开拒绝隐秘和个人秘密的天地里令人不可 思议地完成了!在许多自由而轻松的,甚至不乏美好的地方,哲学被拔光了羽毛, 被开膛破肚,没有翅膀,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如同一块深嵌在众人脚下的冰凉的 卵石。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被所有人公认为是苦难之所的地方,却有一股永不 枯竭的活水被他找到了,那不正是他半生都在苦苦寻求的东西吗?那副羽翼渐丰的 有力的翅膀就是最好的证明。 灵魂的活水疏导着他的认识。在接下去的流程中,每一个弯道都是清澈明净的。 从此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期盼着早日获释,相反的是,他希望自己能比任何人 在这里留得更久一些。在沙河农场所有的人中,包括那些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拥有出版权和言论权的广大的干部和职工们在内,他是唯一的一个不想离开的人。 有时,朴日新会故意做一两件违规的事,虽不能为他直接增加刑期,但至少可 以保证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下一批减刑人员的名单里。 在遥远而清苦的沙河农场,没有人比他的心情更舒畅、更安心。他甚至幻想着 将这里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将自己的灵魂与躯干托付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