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朴日新就像一面亮度适中的镜子,既不幽暗模糊,也不亮得刺眼,因而才让商 智永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像队里其他的那些人一样,他们都是那样的渴望早日获释,就像小时候渴望过 年一样,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渴望早日奔向外面的那个世界,重新回到往日的生 活中去,重新回到曾经的队列里去,尽可能地遵守秩序,吃喝玩乐。如能重新或意 外地拥有金钱或权力,封妻荫子,那将更是锦上添花,万事如意。 获得第三次减刑的当天晚上,商智永用自己从白栋梁那里挣来的半包烟请客, 主要是请朴日新一个人。 难以抑制的喜悦之隋如同过年时的灯笼一样挂在商智永的眼角和眉梢,他甚至 都顾不上专心致志地吸烟,享受一支烟带来的宁静和幸福。也许他需要的不是宁静 和安心,而恰恰是与之相反的坐卧不宁的亢奋和一种火烧火燎的激动。 而朴日新则默默地抽着烟,坐在黑暗的下水道的一侧,很少开口说话。 商智永多想让他开口啊,满心期望他能在这个繁星满天的晚上说点儿什么,说 什么都行,说他的哲学,说说人世间的事,甚至哪怕是天上的事。 在商智永的一再恳求下,朴日新终于开口了。 “我不说话是不想打击你。”朴日新对像挖开一个宽敞的大洞的土拨鼠一样激 动不安的商智永说道。 “看到你这样高兴,实在不忍心扫你的兴。” 听到朴日新半天不开口,一开口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商智永愣住了!他脸上 的笑容像晚霞一样褪去,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这以后,他侧脸面对着朴日新,用这样的姿势和神情代替自己的疑问。 朴日新读懂了他的疑问。于是,轻声问道:“外面的世界真的一切都好吗?” 商智永小心地看了朴日新一眼,也用同样的轻声说道:“难道不好吗?不好, 那么多人为什么都拼命地急着要出去,都想早日出去?至少,再不好也要比这里强 吧?” 朴日新说:“你能肯定吗?” 黑暗中,朴日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忽然被他吸得又红又亮。下水道里的 水哗哗地响着,不知流向何方?想象它黑暗无比,罪孽深重,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 一条河流。 就在商智永愣神的时候,朴日新又说:“现在说那种话还有些为时过早。对于 大多数人来说,其实并不在乎周围环境的好坏,从来都不怎么在意;人们真正在意 的是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什么,能够让自己成为什么。” 到这时,一直奔突在商智永心中的那种亢奋汹涌的火焰抑或洪流已被朴日新浇 灭、截断了一半,像快乐的陀螺一样旋转了许久的商智永终于能够坐下来慢慢地接 近于半冷静地吸一支烟了。整个晚上,他的嘴里还没有感受到半点儿烟味,全都被 酷热一样的喜悦和兴奋占据了。其实烟也没少吸,但吸进去的烟又如数地冒了出来, 仿佛经过的不是他的口腔,而是距离他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另一个系统的另一条通道。 商智永知道,朴日新也知道,很多人为了能够早日出去,都在极力地利用一切 机会和场合表现自己,拼命地劳动,遵规守纪,带头吃苦,与管教干部贴近。说得 好听一点是建立感情,实际纯粹就是在巴结、奉承、讨好、套近乎,个别的人甚至 还会在暗中贿赂。 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能够早日出去。 “而出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重新获取和拥有,包括弥补这些年来 的所谓的损失,觉得自身这些年来太亏了,太委屈了。即使加倍地补偿回来也还是 不够。” 商智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朴日新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包括他 本人在内,不也一直就是这样想的嘛。 “所以,我敢肯定,有相当一些人,出去以后,用不了多久还得回来,也许不 一定再回到这里来。”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的根本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连缓解都够不上,当然也就谈 不上彻底的甚至更进一步的根治和解决。” “怎样才能真正解决呢?” “就像航行,一开始就把方向定错了,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得多热闹,都不会 是对的,只能是走得越快越远,事情本身就越荒谬。” “你不想出去。是因为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感谢沙河农场,我已经找到了。” 他找到的是一个源头,一股永不枯竭的活水。因此,对于朴日新来说,现在无 论是在哪里,对他来说都是千样的,这也是能够使他不急不躁、安心宁静的主要原 因。 朴日新已经在这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因而他不再左奔右突地寻求出路,想 出去。可是,对于除他以外的其他人来说,他们想要的东西都在外面,只有从这里 出去,才是能够获得那些东西的唯一的途径。 “所以我不想扫你的兴,只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出去,去寻求你想要的东西。” 朴日新对商智永说。“你非让我开口,让我不得已说出这些。” 黑暗中,商智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对朴日新说:“这恐怕对我是有好处 的,我会记在心里。” “如果真的对你有好处,那就算是我送你的一件礼物吧。”朴日新说,“你是 知道的,我也再拿不出别的什么。” 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认识了一个穷朋友。你看,连烟都是抽你的。” “不,你一点儿也不穷,”商智永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认真地说道,“你是 我见过的最富有的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东西。” 他们黑黢黢地低声笑了起来,但是,彼此都能够听到对方的笑声是雪白的,像 两只扑喇喇地正在飞起的鸽子。 此刻,躺在这间没有亮灯的东耳房里,四周一片漆黑,商智永忽然有些想念至 今还仍在遥远的沙河农场里的朴日新。 商智永离开农场的那一天,朴日新奉命把自己的铺位调到了商智永在上面睡了 好几年的那个位置上——靠墙,临着窗户,尽管那扇窗户只是一个不到二尺的小方 孔,且又高高在上,踩着一个凳子都够不着窗户的边儿,但要比他原来的那个位置 好得多。 朴日新原来的位置在一进门那个地方。现在,那个一开门就会有风扑上来的铺 位让给了一个新来的名叫张清水的人。名叫张清水的人弯着腰,安顿自己的东西, 总是觉得有一只奇怪的手正在奇怪地没有礼貌地抚摸着他的已被剃光的头皮和弓得 像山梁一样的脊梁……而实际却并没有那样的一只手,是从外面进来的风正在吹拂 着他。 安置好东西以后,张清水做出一副可怜相,对未来充满忧虑地对大家说:“睡 在这个位置上,总有一天我会中风的。” 听到他这样不懂事,这样不懂规矩,大家纷纷谴责他:老朴(朴日新)在这个 位置上睡了好几年,老朴之前的彭举人更是在这个位置上睡了长达十三年的时间, 别人都好好的,你刚一来了,就说要中风,要不省人事。真要是哪一天中了风,真 的不省人事了,那也纯粹就说明你这个人本身就有问题。 张清水尖声尖气地说道:“我有问题?谁没问题呢?凡来这里的人谁没问题呢? 没问题能来到这里吗?” “蠢货!”有人对张清水说,“是说你的身体有问题,并不是指别的。” “我的身体没问题。”张清水尖着嗓子申辩道,“我也不是蠢货。” “你看你,说话、做事,都像个女人一样,还敢说你没问题?” 一个人,向别人声明自己不是蠢货,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不是一个蠢货呢?张清 水一点儿规矩也不懂,不懂,还不虚心学习,向别人讨教,还拧着脖子叫唤,谁说 他就跟谁叫唤。吃苦头的日子排着队在后面等着他呢。 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身在故乡的商智永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的争吵,再也 不会听到惠志官仅有的一声“呼喊一声绑帐外”和康有财的尖细婉转的河南坠子, 再也不会看到悬挂在农场外面的那个有时兴致勃勃喜悦无限有时灰头土脸无精打采 还有的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露面的像是被狗吃了又像是去走亲戚一样的落日和月亮。 现在,离得远了,商智永开始有些羡慕朴日新了。一个人活在世上,能够寻求 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一而且那些东西并非沉甸甸的物质利益,原来竟是那样的重要! 当初,朴日新对他说这些的时候,他表面上装着在听,实际上却在心里不以为然, 认为那不过是读书人的一种习惯或者说毛病,就像读一首诗,唱一支歌一样无关紧 要,是一种比空气还要虚空还要不实在的属于梦想性质的东西,并不是那种根本的 实质性的有钱有权有血有肉有米有面的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粗糙砺手的或者精致如 丝的生活。 可是,就是那种在他看来是花朵或云雾一样的属于点缀性质的,在人的一生当 中可有可无的东西。自从被朴日新找到以后,老朴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心平气和, 心安理得,那种安心和宁静不是多少钱财或者多少手段所能够换来的。这一点,就 是让他觉得最奇怪也最想深究明白的。 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在没有认识朴日新以前,商智永几乎没有过这样的疑问。 如果从一开始起,老朴被送到别的农场里,甚至就在同一个沙河农场里,老朴 被一支疲倦的早已失去书写的新鲜感的笔胡乱一划拉,从而编进别的队里,他们之 间也会永远地错过,顶多在出工收工的时候经常见面,混个脸熟,但绝不可能有深 交。那样一来,他就还会像过去那样,也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以外, 还存在着另外的一个神奇无比的世界,一个大多数人永远也不知道的同样也永远到 达不了的世界。 于是,人世间最神奇最不能让人相信的一幕就在朴日新的满足和微笑中徐徐地 拉开了!作为那幅图景的唯一的一名观众,商智永看得惊呆了,用迷惑和激动、用 半明半暗来形容他那时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他头一次亲眼目睹沉甸甸的使人能够赖以生存的物质利益在某一个人的世界里 被降到最低,简化到不能再简,就像大多数人对待梦想一样。 精神和梦想也能够让人有饱胀的感觉吗? 是的,回答是肯定的。如果有人问起这样的问题,商智永一定会抢先替不急于 表白和回答的朴日新作出一个明确的回答。老朴安详地站在那些已经使用了几十年 的农具前,认真地擦拭着每一片即将就要耕耘到深土里去的犁铧,难道他是在强忍 着饥饿吗?饥饿虽然与货真价实的物质有关,奇怪的是,它竟然也是一种看不见摸 不着的东西……一刀切下去,割下几公斤精神,会相当于别人几十公斤甚至几百公 斤的食品。 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那个人一直都在快乐地生活着,常用千分之一的一丁 点儿精神发酵,烤制出一排又一排的金黄松软、香甜怡人的生活。 想念归想念,像朴日新这样的人,事实上是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的,尽管他是 生活在劳改农场里,但对于他来说,与生活在别的任何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 人,能够解开那么样的一些让无数人感到头疼和困顿的死结,相信再没有什么能难 住他的。 商智永非常清楚,自己的眼前和将来,倒是一件让远在沙河农场的朴日新颇为 担忧和挂念的事。那种时候,安详宁静的朴日新也会是一个不平静的人。 黑暗一直笼罩在他的周围。他翻了一个身在心里对自己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