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简方平其实并不老,说他老,是因为离过婚。他离婚时34岁。其实那年发生的 事悄真不少。提拔,离婚,这两件普遍意义上的人生大事一个在岁头,一个在岁尾, 烘托得一年光阴姹紫嫣红。从正科到副处调,自然是提拔;既然是提拔,位置就高 了些;既然是高了些,往上看就更方便。比如钟副厅长喜欢红酒,厅里人都知道, 简方平也不例外。不过知道毕竟只是知道,还是初级阶段。厅里想在红酒上打主意 的人不少,要么够不着,要么不得法。办公室里与他同时提拔的还有小李,比他大 两岁。但看上去却是简方平显老。一次他俩陪钟副厅长出差,上车时小李抢着给领 导开门,简方乎只好主动要求开车,心里鄙夷得像湿毛巾,拧来拧去,怒火滴滴答 答。旅途无聊,小李就往红酒上扯,显然是有所准备。钟副厅长兴致很高,两人你 来我往,把简方平晾在一边。小李坐副驾驶位置,声音小了怕领导听不见,大了又 怕显得太迫切,所以说话时只能侧身,扭头,好像生下来就是歪脖。简方平一听就 知道他的斤两,无非是买了几本书,,临时恶补来的。中途三人下车抽烟,小李还 是死死霸着话语权。幸好钟副厅长鬼使神差地问简方平,小简对红酒有研究吗?他 谨慎地回答,没什么研究,还是从巴尔扎克那儿了解了一些。钟副厅长果然颇有兴 趣。简方平解释说,我大学学的是中文,教外国文学的老师是巴尔扎克专家,讲课 的时候提到了巴尔扎克跟红酒的典故。 还有典故?说来听听,边走边说吧。钟副厅长扔了烟头,三人上车。谈话未完, 小李顺理成章地坐在驾驶座上。钟副厅长拍拍座位,说,小简坐后边,说话方便。 简方平远远地坐下,心跳跌宕起伏。卢瓦尔河谷是法国著名的红酒产地,巴尔扎克 就出生在卢瓦尔的图尔地区,对卢瓦尔河谷情有独钟,《幽谷百合》、《高老头》 是传世之作,就在那里写出来的。钟副厅长有些诧异地点头,不错,我去年到法国, 接待方特意安排到卢瓦尔古堡群参观,是有个巴尔扎克的博物馆——叫什么城堡来 着?简方平笑道,是萨榭城堡吧?钟副厅长点头,对,就是萨榭城堡。简方平说, 城堡外边是不是大片的葡萄园,城堡里还有红酒老作坊?钟副厅长连连称是,眼光 里带着欣赏。简方平恰到好处地感慨说,巴尔扎克那会儿就是如此,萨榭城堡是红 酒产地,也是巴尔扎克的故居,研究法国文学的都把那儿当成圣地了。钟副厅长大 笑,说,真没想到,我还冒充了一回文学爱好者呢。 晚上,简方平和小李一个房间。小李躺在床上,不停地捶脖子,表情很不自然。 简方平故意问,李主任颈椎不好?小李苦笑着不说话。夜深了,还能听见小李翻身 叹气的声音。简方平想,知识改变命运啊,谁叫你不是学中文的,谁叫你不知道巴 尔扎克?他都快笑出声来了。他一边装着打鼾,一边又想,都说文学有穿透力,看 来不假,巴尔扎克的确伟大,文学的确能救人,不但能救人灵魂。还能救人肉体。 至少这个夜晚,他可以安然入睡。 出差回来没几天,厅里搞全省优秀地市局评比,钟副厅长点名要简方平一道下 去考察,写材料。离婚就肇始于此。故事很老套,简方平的妻子杜萱葳寂寞难耐, 红杏出墙了。他一直蒙在鼓里。杜萱葳提出离婚后,他着实难过了一阵,以为是忙 于工作忽视了经营家庭,再三向她表白歉意,并及时付诸行动。结果花也送了,衣 服也送了,手袋也送了,首饰也送了,这些统统成了杜萱葳再婚的嫁妆。除了儿子, 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离婚闹了将近一年,等协议一签,他领着儿子简晓威灰 溜溜住进了厅老家属院,一间66平方米的两居室。 简方平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从老家接来。一方面儿子需要人照顾, 另一方面除了父母,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同处一室,并能给他安全感的人。离婚不到 两个月,杜萱葳就再婚了,据说婚礼还很热闹,小她三岁的新郎当众高呼终身相守。 简方平这才知道离婚的真相。一个当律师的大学同学不无惋惜地告诉他,如果早点 发现,房子、存款就都是他的了。简方乎大度地一笑,脸上的安详让一切画像里的 观音菩萨自愧不如。不过这个笑容也显得有些暧昧,有些不怀好意,有些动机不良。 简单地说,有些坏。因为在座的有律师夫妇,还有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场面在此后 几年里以各种形式、各种借口经常出现,简方平知道,大家管它叫相亲。 女孩子姓刘,叫刘晶莉,30岁了。似乎称呼这个年纪的女性为女孩子有些残忍, 但律师夫人依然一口一个叫得很慷慨。比如“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是不多见了呢”, 比如“你们女孩子不知道,离过婚的男人才知道疼老婆”等等。简方平一开始不知 道自己的使命,等确认了在场众人的人物关系后,一下子进入了角色。事后他自我 总结,喜忧参半地发现了自己的确是个有暧昧天赋的男人。要命的是,他还有个不 错的公务员头衔;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天赋并不算太晚。 刘晶莉是一个公司的文员,律师同学的事务所与她所在公司有业务往来,使得 这次相亲带有公私兼顾的性质。简方平还处在离婚后短暂的穷困潦倒中,距离吃喝 行走签字报销尚有时日。虽然每月几十块钱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但儿子上的是省 里最好也是收费最高的幼儿园,每月工资大部分送给那个矮壮的女园长了,流动资 金基本在500 元的水平上下浮动。他敏锐地意识到,在这样的经济基础上奢谈暧昧 是很滑稽,很没有安全感的,但他还是努力将这次暧昧尽可能延续下去,就当是练 兵了。他的定位现实而准确,居高一望,就预见到了今后不知何时是终点的相亲生 涯。 律师同学喝多了。律师夫人扶着丈夫,对简方平说,我们当家的不行了,你负 责把人家女孩子送回去,不准打歪主意哟。 行不行只有你知道,真不行了我可以算个替补。他这句话忍着没说出来,笑道 我已经过了打歪主意的年纪,我跟歪主意像是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距离很近,但 你挨不着我,我也挨不着你。 花言巧语!律师夫人毫不客气地点评,你们老男人的心眼儿多着呢,小莉,你 可别上他的当。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安理得地摇头微笑,不予反驳,偷眼看着刘 晶莉。她也没说话,倒是脸红扑扑的,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几杯红酒。也或许是对 “上当”一词的生理反应。四人一起下楼。律师夫人带着歉意解释,自己的驾照刚 拿到手,不敢开太久,恕不能送他们两个回家。刘晶莉忙说,不用麻烦,我家寓这 里很近的。简方平立刻觉得她话里有话,既然近,就可以散步回去;既然是散步, 就给了双方进一步沟通了解的机会。果然,律师夫妇一离开,刘晶莉就低头说,我 家真的很近,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他当然说,那怎么行,我重任在 肩,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抬起头笑道,你真幽默,不像是个机关的公务员。 拜多年的秘书经历所赐,简方平习惯了分析对方言语背后的东西。像刘晶莉这 句随口而出的话,他就看出了两层意思。第一,她欣赏自己的幽默;第二,她对自 己的公务员身份很看重。欣赏意味着可能,看重代表了好感,都是好兆头。 散步持续时间不短,那段路也跟“很近”二字根本搭不上边。他一路走来,暗 笑这个谎话的幼稚和刻意。刘晶莉站在小区外,有些被看穿把戏的心虚,说同住的 女孩可能已经睡了,不方便请他上去做客。他宽容地一笑,挥手送她进去。回家路 上,简方平想,这个女人大概是真诚的。30岁了,还是个大头兵文员,还没有一个 专有的卫生间。她太渴望命运的改变了。既然自身努力无效,就得依靠一个叫做 “婚姻”的跳板上层次。因为如此,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或者是心里迫不及待,脸 上还要用矜持来伪装。可惜伪装到底是伪装,伪装是可以脱掉的,但表情连着脸皮, 脸皮连着肉,肉连着心。一个表情,把什么心里话都说了。多年后的简方平总结道, 暧昧的基础在于彼此有所求,谁求的更少更简单,谁就在暧昧的游戏里占据了主动, 谁就可以做到安全生产无事故。任何游戏的玩家都需要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游戏 总让人忐忑。 简方平站在家门口,刚掏出钥匙,就听见里面的哭声。他心里一沉,钥匙像是 锈在了锁眼里,艰涩难动。果然,儿子在母亲怀里闭着眼喊妈妈。六岁的孩子已经 明白不少事情,想哄他不再轻而易举。母亲眼睛红红的,看着他轻轻叹气,一只手 机械地拍着简晓威。想把那一身稚嫩的愁绪抖落下来。 父亲是个老烟民,遇到烦心事烟瘾更大,自从简方平离婚以后,烟就再没离过 手。他站在父亲身边,一股烟味撑开他的鼻孔,使劲朝里钻去。阳台窗户开着。父 亲脸冲外,只能看见烟雾渲染出的淡蓝色轮廓。父亲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话随 着烟雾慢慢飞扬。你们离婚了,威威怎么办? 简方平感觉有些好笑。亲生儿子婚姻失败,他担心的却不是儿子,而是孙子。 他沉默一阵,问父亲要了一支烟。他此前从不抽烟。父亲倒没觉得什么意外,递过 来一根,点上。他无师自通地深吸一口,觉得身心一阵恍惚。父亲又问,你今后怎 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守着你们和威威过日子。父亲摇摇头,要是我们死了怎 么办?他想不出答案,就大口地吸烟。父亲瞥了他一眼,继续摇头。抽吧,男人不 抽烟,还像个男人吗? 父亲是个军转干部,在一个地级市的纪委干了一辈子,正处级别上退的休。办 案办多了,他在家里也是不怒而威,胸有成竹地等着有人主动交代问题。或许见惯 了坏人,父亲对一切好人都心存怀疑,认为他们徒有其表。简方平从小规规矩矩, 任何调皮捣蛋的事情与他无缘。甚至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结了婚,依旧是循规 蹈矩,烟酒不沾,生活得干干净净波澜不惊。父亲在他家住过,观察一段时间后, 大胆地向母亲预言这段婚姻维持不长。如今被他一语成谶,除了得意,更多的是担 忧。父亲的担忧总是直捣要害。他听见父亲这句话,隐约有了些预感。不出所料, 父亲转身关上阳台连接卧室的门,在新燃起的烟雾背后吐出一句话,你是不是—— 那里有问题,杜萱葳有意见了? 他吸烟本不熟练,差点把一口烟咽在肚里,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继续说要是 真的,也别放在心上,爸有个老战友,研究一辈子中医了,啥病都能治好,他觉得 不能再沉默了,上去拍拍父亲的肩膀,爸,你儿子没问题。父亲疑惑地看着他,真 没问题? 我总不能找个鸡让你现场检查吧? 熊样! 父亲终于笑了。大凡父亲对某人赞许的时候,总会做出这样的评价。简方平想, 似乎真的要证明一下了。鸡自然不用去找,现成的实验对象就有一个。 再找个吧,只要对威威好,离过婚的也无所谓。父亲迟疑了一下,又加上一句, 要是没孩子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