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晚了,简方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离过婚的?无所谓?在他的脑海里,再婚的 念头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钟副厅长已经跟他暗示了,或许过不多久,他就有望将 副处调的“调”字去掉,当上实职。厅里副处长的位置并不富裕,计财处、社管处、 外事处、厅办,个个都是众目睽睽的处室,钟副厅长又要怎么安排他呢?就算信息 处也行,就算厅里直属的某个事业单位也行,离过婚的老男人必须跨过这个关口。 厅里熬一辈子副处调的大有人在,就像一辈子没有破茧而出的蛹,只能看着别人扑 扇五颜六色的翅膀。生活本来就是五颜六色的,混在一起就是一团漆黑,分开来就 是色彩缤纷。他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婚姻九年,两个抗战都打过去了,抱着副 处调终老一生,落个一团漆黑的下场岂不恶心?何况他新近离婚,相亲伊始,父母 苍老,儿子尚幼,那么多事情都急迫地需要一个安全的着陆点。暧昧离不开,父母 离不开,儿子离不开,所有这一切都在挠着他的痒处。 第二天刚上班,律师同学的电话就来了,及时通报昨晚的练兵情况。刘晶莉没 好意思直接对律师同学讲,而是转弯抹角地向律师夫人要简方平的电话。律师同学 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连简方平都觉得从奴隶到国王的转变是不是太快了。挂了电 话,他干什么都没了兴致,给钟副厅长汇报工作的时候也屡屡走神,盘算着接到电 话后怎么办——是一起吃饭还是一起看电影,是拉拉小手还是亲亲小嘴,是该快一 些还是该慢一点——诸如此类的想法盘旋心头挥之不去,像是饿极的人忍不住想念 美食。快下班了,憧憬中的电话迟迟不来,更是给他虚幻中的美味佳肴添了许多作 料。好在希望总是在绝望中滋长,他刚出电梯,一条短信恰到好处地来了:你好, 我是刘晶莉,你下班了吗? 他站在电梯口捣鼓半天,写了条信息回过去:刚出办公室,晚上一起吃饭吧? 发完了,他又觉得太不够矜持,主动权轻易之间易手。正懊悔着,她的信息来 了,只有两个字:好的。他的后悔马上变成了不快。以前只有短信给领导汇报请示 的时候,才有“好的”或“好”之类的简短回复。我好歹也是个副处级干部,你刘 晶莉算什么,一个30岁的女人,也把自己端起来吗? 简方平握着手机,走到厅大楼门口,停下来回了条信息:对不起,刚接到电话, 有急事要办,可能会很晚。写完,他又浏览一遍,满意地发出去。这条信息像是民 主生活会上批评与自我批评,诚恳,坦白,又很安全。果然,她的信息飞快地出现 了:没关系,我没什么事,等你一起吃吧。简方平看着信息,真想冲着外边的马路 大笑三声:哈,哈,哈。他转身回去,在办公室里打了几局网络双升游戏。见八点 已过,就用办公室的座机给她打了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那一瞬间他感觉 到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无比踏实。的确,一个30岁的女人,一个在这座城市 里30岁一无所有的女人,是没有资本把自己端起来的。 吃饭地点定在了刘晶莉租房的附近,一个很高档的西餐厅。刘晶莉在电话那头 稍稍抗议了一下,一是因为那里和简方平住处并不是一个方向,二是餐厅的装潢让 人触目惊心。简方平判断出她根本没进去过,信心倍增。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打个车就行了,你别担心。 从西餐厅到厅老家属院,打车要二十来块钱,简方子是可以报销的,因此很有 底气。至于餐费,一切从暧昧的角度出发,这点投资还可以承受。中部省会城市的 消费水准不高,刘晶莉吃饭时再次对这二十来块钱表示了不安和歉意,这也让他的 成就感越发饱满。那时简方平研究红酒略有所成,就要了瓶桃乐丝,这是中低端红 酒里最惠而不费的。酒和酒具送来,刘晶莉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很大。他让侍者退下, 熟练地打开酒瓶,将红宝石般的酒液倒进醒酒器。 红酒放的时间长了,都会有 异味。这个程序叫醒酒,让红酒最大面积地跟空气接触,氧化。异味很快就没了, 顺便还可以闻闻酒香。 刘晶莉由衷地说,我真是孤陋寡闻丁,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喝酒。 桃乐丝产自西班牙。它还有个名字,叫公牛血。你看它的色泽,是不是挺像的。 刘晶莉看着醒酒器里平静的红酒,脸色微微醺红,仿佛酒色顺着嗅觉蔓延到她 脸上。如果灯光再幽暗些就好了,简方平有些遗憾。他把酒杯横着,慢慢将桃乐丝 倒进去,将溢未溢的时候停下,映着洁白的桌布观察层次。新酒一般看得出层次, 浑然一体的则是有些年头,若是微微呈现红棕色,就是一瓶难得的陈年佳酿。随着 他慢条斯理的解释,刘晶莉被突如其来的不断撞击弄得不知所措,心情摇曳得宛如 烛火。她像个初学画画的小学生,他在黑板上画一笔,她在画图本上跟一笔,亦步 亦趋,战战兢兢,也不知他画的究竟是何物。 女人大都向往一种踏实的、精致的生活。这样的向往越强烈,他的杀伤力也越 大,谁叫他是个单身,有稳定工作,又懂红酒的精致男人呢?他完全主导了这次见 面。他说话的时候,她近乎崇拜的目光牢牢盯着他的脸,他却故意不去看她,只把 玩着高脚杯。他不说话的时候,她微微垂着头,目光停在红酒上,而他的眼神解剖 刀似的在她脸上游弋。一瓶酒没有喝完,她提议存在餐厅里。他马上看出了她对下 次见面的期待。这种感觉很美妙,正像古代凯旋的将军向皇帝献俘。面可以见下去, 暧昧也可以玩下去,这一切都很踏实。买单的时候,简方平报出单位的名字。侍者 很快把发票送上。她有些愧疚地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改天我请你吃饭。简方 平微笑说公家花钱,你不好意思什么? 在小区楼下的阴影里,他如愿以偿地吻了她。快半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跟女人 亲密接触。彼此唇齿间残余的红酒气息让两人迷醉,他的动作粗暴了起来。但这粗 暴也是相对静默而言的,他只是揽住了她的腰,停在腰际和臀部中间,用了些力气 而已。她完全丧失了抵抗意识。她不是不懂此时需要矜持,只是她害怕就此失去这 个精致的男人,正如股民想赚怕赔、左右为难的心态。幸好,简方平的修炼尚待时 日,还没到将女人心意一览无余的境界。他将手收回,顺着她的胸前一划而过,停 下来。他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转身离去。还没走到小区门口,短信就来了:平, 我们是不是太快了?我心里很乱。 简方平回了一条:很晚了,快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当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他总是将大问题转向小问题,再将小问题转向没问 题。与其说这是逃避,不如说这是生存的本能。实践证明,这本能偏偏很有效。果 然,她很快回信息说:我这就睡了,你快点回家,给我发个信息,天很晚了,路上 注意安全。 简方平没再回信,轻快地走到大街上。他不急着打车,他需要一段步行来反刍 刚刚轻易得到的快乐。其实也不轻易。这顿饭花了三百多,流动资本迅速贬值了一 半。他掏出发票,细细地撕碎。他尚未爬到可以随意报饭条子的级别,刚才的多此 一举无非是给自始至终的精致生活添一笔颜色。简方平手一松,碎纸屑落在地上, 他踏脚上去,拧了几拧。渴望已久的副处长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他一边走,一边 想。当了副处长,用车,报销,玩玩暧昧,养活孩子,孝顺爹娘就都有了基础。他 对仕途晋升的憧憬从未如此真诚,如此迫切。 就在不久前,简方平陪钟厅长到北京开一个全国厅局长会议,候机时意外地看 到了刘晶莉。时间过去了好几年,她的模样变化不小,中年女人丰腴的风致也有了。 隔着贵宾休息室的玻璃墙,他看见刘晶莉混坐在一群旅行社的游客里,一个中年男 人给她念着短信段子。她捂着嘴低笑两声,轻打了他一下,又把手放在胸前——好 像她的胸部比前几年更大了。简方平回忆起那段如火如荼的日子,忍不住想笑,给 钟厅长敬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火苗刚熄灭,一个五十多岁、腹部凸起的男人气 冲冲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大声叫着什么。她毫不畏缩地站起反驳,中年男人尴尬 地坐着。可以揣摩出的段落大意是:她老公去了趟洗手间,她居然在这么短的工夫 里就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简方平看着看着,忘记了抽烟。钟厅长瞥了他一眼,怎 么,是熟人?他忍住笑,老老实实说是熟人,离婚后相过亲,没想到成了这个样子。 钟厅长意味深长地说,你相亲也有不少日子了吧?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钟夫人插话说,小简是你们厅的顶梁柱,有学历,能力强,年纪轻轻就是处长, 人长得精神又重感情,懂得过日子。条件好,自然得挑一挑。不过小简你也别着急, 回头嫂子再给你介绍几个。 每次钟厅长飞北京开会,简方平都会安排钟夫人顺便搭飞机去看钟婷婷。钟厅 长批评了几次,也就不了了之。时间一长,就成了制度。钟婷婷在北京工作,找了 个中科院读博的老公,据说将来可能进国务院研究中心的。简方平去北京,总要给 她报销一些票,一来二去,跟钟家女婿也成了朋友。钟夫人刚才给他加了许多定语, 出于礼貌,简方平开始恭维她未来的女婿,说得她心花怒放,越发认为简方平单身 至今是她的失职。钟夫人说小简啊,离婚这么多年,也该走出来了,喝醉一次,就 一辈子不喝酒了? 钟厅长笑道,你懂什么酒,好酒是不会醉的。 简方平趁机说,钟厅长,我这次出国,给您带了两瓶97年的木桐罗斯柴尔德, 在家里摆了一个礼拜,不敢消受,回头给您送去。 钟厅长的兴致明显地高了起来,木桐罗斯柴尔德?97年的?好酒,橡木味很足, 适合配鲍鱼和蘑菇。你不是有两瓶吗?回头咱俩先品一瓶。可惜了,是97年的,要 说品质,还是96年的葡萄年份好,温差小,雨水也恰到好处。 钟夫人摇头说,你们两个真奇怪,远隔重洋的,关心人家法国葡萄收成干吗? 钟厅长和简方平一起笑起来。笑声之余,他看到玻璃墙外,刘晶莉和老公已经 厮打在一起,拳脚横飞。中年男人猥琐而无措,小导游奋力劝解,几个机场保安沉 着脸虎视眈眈,时刻准备冲上去。而这一切,距离他只有一堵薄薄的玻璃墙,似乎 是触手可及,但又不容置疑地把他和她分成了两个层次,两个世界。 简方平和刘晶莉在消耗了三瓶桃乐丝红酒之后,精致生活终于发展到了新高度。 简方平不愿在她家里做,既然是陌生的地方,不如陌生得彻底。那段时间厅里举行 全省会议,他是会务组副组长,负责迎来送往。会议结束送走代表已是下午,房间 可以留到明天再退,简方平借口收尾工作没完,让其他人先走。前后忙了十几天, 同事们要么有爱人要么有情人,业务都很多,一个个感谢着溜了。会务组的房间里 就剩下他自己。他躺在床上斟酌好了措辞,给她打了电话,说请她吃饭,让她来洲 际宾馆。刘晶莉推辞了几句,欣然赴约,看得出经过了一番打扮,似乎是对这顿饭 和饭后的活动早有了预案。因为会上可以签单,五星级饭店里又不缺好酒,简方平 就点了瓶翠陶玫瑰古堡,带着浓郁的浆果香和些许香草气息。一瓶酒见了底。他恰 到好处地提议去房间里继续聊天。她的矜持早融化在红酒里,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 其实那时候简方平的信心紧绷到了极点,若是她稍微有所反感,他就会全线崩溃了。 刘晶莉洗澡的时候,他裸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半年多没这样了,连他自己 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不然为何到这个程度还没一点反应?他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抽 烟,手指哆嗦得落了一被子烟灰。哗哗的水声停住,刘晶莉有些脚步微晃地来到床 前,身上裹的浴巾松开,露出了半个胸脯。够了,这就足以在一瞬间点燃简方平。 似乎她也是久旷之人。两人云收雨住,简方平的脸若无其事地一派晴朗。刘晶 莉用身体和语言缠着他,问他当初为什么离婚。这是两人交往以来首次涉及深层次 问题。简方平游离了主题,说你呢,为什么现在也没结婚?刘晶莉认真地说,你先 回答我,是我先问你的。他知道迟早要面对,就说自己经常出差,是妻子耐不住寂 寞。刘晶莉偏偏不知深浅地说了句:那是她真不像话,我绝对不会那样的。 这句意图赤裸裸的话对他震撼很大。如果不是这么快就将两人的关系庸俗化, 如果不是庸俗化之后的这句话,他还打算继续暧昧下去。简方平以前有过选择的机 会,他看走眼选了杜萱葳,如今这样的机会重新降临了,而且体味到了其中的美妙, 自然会倍加珍惜。就好像一个初次到自助餐厅的人,蓦地发现那么多随便挑选的美 食,谁都不会仅仅往盘子里放上几片面包,直接吃饱了就走人。可怜的面包以为他 的默然是感动。继续讲了下去。原来面包也是有过男朋友的,还不止一个。初恋的 就不说了,工作之后还交往过两个,一个谈了一年,一个谈了三年,后来都分了手。 简方平心里冷笑。一年,三年,自然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难怪她刚才遮掩不住的 熟练。他忽然一阵厌倦。一个30岁的女人,事业无成,经历颇多,容貌也不出众。 急于嫁给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样迫切就不好了,不符合暧昧的游戏规则,而脱 离了规则的游戏很难进行下去。简方平听她唠唠叨叨地叙述,倦意从心里滋长起来, 流淌到四肢百骸。他轻轻拍了拍她的乳房,搂紧了她。第二次进行得更好。两人都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睡着的。 有了爱情滋养的刘晶莉流光溢彩,幸福感源源不绝。电话、短信像雨点连成了 线,抱成了团,铺成了面。让人无处躲避。连简方乎都感到吃惊。一个月后,她暗 示要见他父母,他意识到了决绝的不可拖延。那天喝的是国内灌装圣皮尔古堡。樱 桃红的酒液散发着烟草味。在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察觉了什么,可怜 巴巴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一刹那简方平的心里软了一软,知道自己一吐口 要么是拒绝要么是承诺,反正不是暧昧。他只得逼着自己继续沉默下去,刘晶莉只 好挑明说是你家里不同意?你的父母还是你的孩子? 简方平沉重地叹了口气。她结巴起来,说了半天表白诚意的话。他一直不语, 最后说我很难,请给我一段时间。她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当晚,他的手机像是发 电报似的响个不停,全是她的短信。语气各异,有质问也有辩解,最后归于哭诉。 第二天上班,律师夫人打电话来,疑惑地问他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人家女孩子半夜 给她打电话。简方平简短地说,对不起,我在开会,一会儿给你打过去。这个电话 最终也没打,这就使得必然的结局有了许多偶然的可能性。他和刘晶莉的关系冷却 到第三天,律师同学坐不住了,做东请他吃饭。凉菜还未端上,同学夫妇就开始了 诘问。那时的简方平还是芸芸众副处调的一员,又刚吃过妻子红杏出墙的亏,大凡 男人经历了这种事。想不低调都难。何况对面坐的同学事业有成,出有车食有鱼呢? 一顿饭吃下来,同学的态度像桌上的菜,先凉后热,软硬兼施,最后统归冰冷,仿 佛盘子边缘凝结的片片油花。同学说,方子你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儿子也不小了, 又摊上这种事,还想找什么样的呢?别挑了,还真把自己当成肥肉了吗?公务员又 怎么了,除了死工资,就算贪污腐败也轮不到你这个级别。同学夫人更不客气,告 别的时候冲他勉强一笑。简方平转身之际,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她嘟囔的话,牛气 什么,小官僚。 一周以后,刘晶莉的短信日渐稀少,终于化为乌有。他想,看来她不是非要嫁 给自己,或者说,她并非是全身心投入,离孤注一掷还很遥远。就像是两军交战, 小部队试探之后,弱小的一方果断撤离以保存实力。两人交往中,刘晶莉是不折不 扣的弱者,所求的甚多,但所有的资本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而简方平就不同了。 律师同学的瞧不起影响不了他意外的好运气,与刘晶莉分手后不到一年,钟副厅长 安排他去了党校干训班。班里放眼望去,三十到五十的都有,最低是正科,最高的 也不过是副处,也就是班长。简方子是最年轻的,也是唯一一个单身的副处调。干 训班没结束,班里就传来两个好消息,一个是班长荣升处长。一个是他荣升副处长。 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钟副厅长也眼看着扶正有望,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