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厅里好车不少,简方平今天不愿太张扬,随手开了辆普普通通的帕萨特。王雅 竺坐在副驾驶位置,报了个小区的名字。他知道那是个档次不低的小区,言语中谨 慎起来。相亲多年,他最怕的就是官小姐,尤其是钟婷婷那样“80后”的。倒不是 因为年代歧视,也不是因为这一批官小姐大多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而是她们爹老 子正值掌权,会给安全生产无事故平添了许多麻烦,投鼠忌器而已。他更喜欢和公 司老板的女儿、老师、主持人之类的相亲,与官场的联系少,就相对安全一些。因 为谨慎,话就不多,幸好一路上有王菲的CD在放,显得不那么寂寞。王菲就是这么 有魅力,雅俗共赏,各取所需,不管同车的是谁都不突兀。车走在经三路上,转过 去是东风路,再过几个路口就到了。为了不露怯,他偶尔轻轻哼两声,表示自己的 喜欢,将喜欢的歌放给初次相识的女孩子,至少会让她感到没有受冷落,即便不成 情侣也成不了仇人。这也是他相亲多年的经验所得。《乘客》响起的时候,王雅竺 伸手把声音调大了一些,靠在头枕上,闭上了眼。这是她上车后的第一个举动。 简方平觉得再沉默就不好了,于是说,你也喜欢王菲? 王雅竺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紧接着,王菲雾锁荷塘般的声音响起: 高架桥过去了 路口还有好多个 这旅途不曲折 一转眼就到了 坐你开的车 听你听的歌 我们好快乐…… 简方平忍不住笑了。王雅竺睁开眼,问他,你笑什么?他在红灯前停住车,笑 着说,没笑什么,只是觉得很巧。她说,想来也不是你刻意的,你一个晚上都没怎 么看过我,要不是你班长非要你送我,还不知道你有什么安排呢。他有些诧异,话 随着车子动起来。 你别这么想。我被他们灌得不轻,如果是我失礼了,我现在向你道歉。 她笑道,你这样的男人哪里会失礼? 他更奇怪了,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知道在女客人落座前,给她拉椅子的男人;一个知道女客人的茶水凉了, 喊服务员续水的男人;一个知道在女客人喝了咖啡之后,递给她纸巾的男人,在同 一辆车里十二分钟一语不发,只能说明你想说一对不起,你这种类型我不喜欢。一 个精致而有风度的男人想拒绝一个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沉默。我说得对不对? 简方平又骄傲,又局促。王雅竺得意地看着前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他终 于忍不住了,在又一个停车的间隙,转过脸真诚地说,今天真是喝得有点多,我这 人一喝酒就爱说胡话,害怕有所冒犯,所以才克制着自己,你千万别见怪了。王雅 竺说,得了吧简处,你还不够矜持?简方平一愣,我很矜持吗? 王雅竺笑道,今天你是主角,官场新贵哪有不矜持的?倒是你们这帮同学挺有 意思,不就是你提了正处嘛,瞧一个个眼红心热的模样,比自己提拔都激动。还生 日快乐,还抢着买单,你要不是正处,谁搭理你呀。 简方平微微皱眉,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她的漏洞。王雅竺不无得意,说简 处,前面就是我家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总之很高兴跟你认识,今后常联系吧。 简方平有些不解,说我还不知道你电话呢。 王雅竺笑道:我的简处啊,您 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想知道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号码,不是太容易哦。 简方平不喜欢这样被女人牵着走的局面,索性一笑置之。好在那个小区已经到 了,一群小高层在黑压压的树影里,据说这是城区里唯一一个真正有“树林”的小 区。简方平打算把她送到楼下,王雅竺礼貌地拒绝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区深 处,他没急着走,想打电话问问班长她的底细,也最终忍住了没问。相亲日久,阅 女无数,他并非没见过摆架子的女孩子。但是将架子摆到让人仰视,让人无话可说, 让人有心探究的境界,这王雅竺还真是头一个。简方平扔了烟头,笑了一声,开车, 走人。 第二天换了办公室,屋子里有些凌乱。他不愿被人当小孩般伺候着,一切都是 自己动手。正忙着,班长的电话到了,劈头盖脸地骂,好你个简方平,你是处长, 老哥我还他妈的是副厅呢,这个面子都不给? 简方平毕竟底气不足,又敬畏班长和班长的岳父。忙是好一番解释。班长气鼓 鼓道,你也太不拿人家当回事了。好歹要个电话啊? 简方平有些委屆,我问她要了,人家端架子不说啊,还指桑骂槐地说了我一通。 班长说,你知道多少人想追她,我都替你拦住了,你倒好,不理不睬!反正我 的面子是荡然无存了,两边不讨好! 简方平苦笑,我一个离了婚的老男人,经不起挫折了。那么受欢迎的女孩子, 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今天晚上洲际宾馆,我给班长大人赔罪,就咱俩,一条龙, 好不好? 班长冷笑了一声,说洲际宾馆可以,我是不去了。你好好谢我吧,我再三苦劝, 她同意再见你一面,一条龙嘛,就看你的武艺了。 简方平愣了,有些自恋地笑起来。要是对他毫无好感,又怎么会同意再见面? 想到这里,他趁热打铁地问王雅竺的来历。不问不知道,问过之后,他的腿有点抖。 班长说,你以为她是谁,那是我小姨子!接着是警告,你可瞒住了。她再三交代不 许我说的;再接着是安慰,官小姐架子大不假,村姑架子小,咱也得看得上啊。 挂了电话,简方平头脑发蒙,轰隆隆的火车冗长得再也过不完。他坐了许久, 想了很多。怪不得王雅竺口气大得撑破天,原来人家有资本啊。他又想起父亲说过, 行走官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有人又有鬼说胡话;如果都不行,那遇见 的就是神仙,可以不说话;神仙非要你说话,最好说实话。神仙都是全知全能的, 人话鬼话胡话统统是笑话,只有实话,至少让神仙觉得你够诚实……晕乎乎过了一 天,他才想起要订包间;等心急火燎地到了包间里,才想起应该去接王雅竺。一切 都乱了套。 王雅竺七点准时到了,是自己打车来的。简方平给她拉开椅子,看她坐下,扑 通着心回到座位上。王雅竺皱眉说,点了一桌子菜,怎么不见酒啊? 简方平谨慎地说,知道王小姐喜欢红酒,没敢乱点。 王雅竺敏感地皱眉,说是不是姓罗的给你讲什么了? 班长就姓罗,简方平知道她说的是谁。真相大白,遇见神仙说实话的金科玉律 可以用上了。他老实说是我打听你来着,不怪你姐夫。 王雅竺恶狠狠地站起来,走出了包间。关门的声音惊天动地。简方平看着满桌 子菜,冲天怒气都压在肚子里,烧得他吹口气都能点着烟。怒气又伴生着恐惧。王 家的二小姐啊,钟厅长都未必肯冒犯的,自己玩了几年的暧昧,到头来把自己玩儿 进去了。还吹嘘什么安全生产无事故,生产还没开始,事故就耍了命。前几天跟几 个厅局的办公室主任聚会,有人说最没眼色的人是“领导听牌他自摸,领导夹菜他 转桌”,自己倒好,大领导的姑娘送上门来,他回了一个大耳光。此番经历一旦传 开,估计自己的仕途就成了仕崖,只有学五壮士了。简方平想到最坏的结局,心里 反倒平静。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永不进步,谁还能把我的正处给撤了?他点上烟, 拿起筷子夹了块西湖醋鱼,居然越吃越香,他知道雅竺一去不复返。官运从此空悠 悠,就索性把盘子端到跟前,大口吃起来。边吃边想,这顿饭还能签单,下顿呢, 下下顿呢?他甚至想打个电话把父母和儿子叫来,一起消受这顿杭帮菜。晚上再开 两个房间,父母辛劳一辈子,还没住过五星级的宾馆呢。 一盘醋鱼见了底。门被人推开,简方平唇颊汁水淋漓,本能地抬头。王雅竺吃 惊地看着他,电话还在耳边。他也傻了,王雅竺难以抑制地笑起来,对着电话说你 老同学?哼,他倒是挺开心的,一个人把一桌子菜快吃完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境 界了。 简方平只觉天旋地转。王雅竺不知何时落了座。看着他冷笑。简方平搓着手说, 王小姐,你不是走了吗?王稚竺毫不掩饰地讥讽说,遇见你这么个尤物,舍不得走, 简处接下来表演什么啊?他尴尬地站起来,关上门,端着茶壶给她泡了杯龙井。王 小姐,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笑话,你要是笑了,就别再寒碜我,看样子她立刻就想 笑,却马上又绷紧了脸。 一个犯人被执行死刑。行刑的人开了一枪,卡壳了;又开了一枪,还是卡壳。 犯人哭了,对他说求求你,来个痛快的吧,吓都被你吓死了。 王雅竺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这就是你的笑话啊? 简方平无言以对。王雅竺旁若无人地吃了一阵,擦嘴说简处,你开车了吗?简 方平沉重地说,来的时候会开车,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了。王雅竺的手停住了。她 盯着他的脸,忽然大笑了起来。或许在神仙眼里,连实话也是笑话。 钟厅长很快掌握了简方平最近的相亲动向,对他越加刮目相看。一次汇报完工 作,钟厅长叫住他,从柜子里拿出个手提袋,说,听说你女朋友也喜欢红酒,拿去 助助兴。简方平回到办公室,打开看了看,居然是两瓶1996年法国波尔多区玛高红 酒。这两瓶酒他在钟厅长家见过,还是几年前钟厅长随大领导出访法国时买的,当 时每瓶的市价在10000 元左右。玛高红酒存到成熟期,口感很柔顺,尤以带着淡淡 紫罗兰花香为奇,有“红酒之后”的美誉。王雅竺是懂红酒的,瞥了一眼酒标就笑 着说,看来你们钟厅长的确是红酒大家,挑出来助兴的红酒也是专给女士预备的, 挺好,代我谢谢他。 其实,连简方平也没想到进展可以如此顺利。看电影,喝咖啡,品红酒,逛街, 出门旅游,除了那个什么,一切热恋男女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那段时间过得很决。 简方平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不真实。父亲在知道王雅竺的身份背景之后,吸了半盒 烟,憋出一句话,说你小子悠着点,陈世美也是驸马,不还是被铡了? 简方平笑起来,不过是个副书记的女儿,哪里就成了驸马了? 你刚提正处才几天,多少人都盯着你呢。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屁股真就那么 干净?你那点破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大,你以为找个副书记的女儿就太平了?我在纪 委那么多年,在位的大干部没见过几个,倒台的见过一大把!又升官,又走桃花运, 什么好事都成你的了,别忘了枪打出头鸟! 简方平笑起来,爸,你看看你抽的什么烟?黄鹤楼1916. 父亲一愣,怎么了? 比中华还贵? 简方平忍住笑,差不多,差不多。 父亲狐疑地看着他,脸色忽地涨紫,挥手把烟盒扔到墙上,雪白的香烟散落一 地,烟嘴折射着淡淡的金黄色。简方平饶有兴致地看着父亲,看着他腾地站起,怒 道,拿走,老子不吸腐败分子的烟! 简方平弯腰捡起烟,装好,塞到父亲衣兜里,叹气说,爸,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不搞腐败,不当出头鸟,行了吧? 父亲摇了摇头,声音黯淡了下去,我是为你好,我见的腐败分子太多了,我老 头子没啥,我不想威威受委屈。在人前抬不起头。 简方平哭笑不得,好歹安慰了一阵,这才回房睡了。第二天是周末,他早起买 油条路上,见父亲混在老人堆里打太极拳,休息之际,雄赳赳地掏出烟盒,给大家 发烟。一片烟雾升腾起来,简方平看得仔细,老人们手里短棒金嘴的香烟,不是黄 鹤楼1916又是什么?他忙转过身去,避开了父亲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