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雅竺出国之后,简方平对相亲产生了恐惧,由恐惧变得麻木,连暧昧也不想 再玩儿了。后遗症不止于此。本来艳羡简方平攀龙有术的人,都喜出望外地等着看 笑话。班长对他说,你知道官场中人什么事最开心?半夜三更纪委的人来敲门要双 规你。说的罪状你都有。你吓得屁滚尿流。纪委的人间你,是某某某吗?你喜极而 泣,大声说,是对门! 希望看笑话的人都失望了。各种迹象表明,简方子不但没有掉下来,还有可能 升上去。省委党校新一届处长班开学了,名单里赫然有他。据说本来也没有,厅里 只报了黄处长。简方平刚提的正处,与黄处长资历相差甚多。谁都没有想到,省委 组织部亲自过问了此事,临时增补给厅里一个名额。这合乎原则又违背常理的变化 让钟厅长都感到意外。背后的原因众说纷纭。不过简方平的确进了处长班,眼看着 毕业后就要进入提拔副厅级的序列,这就跟莱温斯基裙子上的斑点一样,铁证如山。 简方平的背景神秘莫测,又是本届处长班里唯一的单身,身份一露,顿时引来无穷 的羡慕以及相亲,让他疲于应付。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很难再找到相亲的状态,多 数是接触一下,随便找理由草草结束,深入发展的少之又少。就像一条老去而高贵 的蛇,又诡异又恐怖又冷血,却宁肯挨饿,也不吃腐肉。日子不紧不慢地翻过去。 厅里新家属院盖好了,装修之后,他带着全家搬入新居。新家在一楼,有180 平方 米,不算小院和地下室。父母和儿子人睡了,他总要一个人来到小院,在躺椅上摇 晃,旁边放着红酒。隆河谷底的教皇新堡,口味丰厚圆润,最适合独处时斟酌。他 想起被人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不知谁是你家的女主人呢。 新房里的确缺了个新娘。他想。 这段日子里倒也陆续见过几个,但都没有感觉。上次经厅里一个老处长介绍, 他认识了一位女博士。博士30出头,戴着眼镜,姿色中等偏上,身材如同一支铅笔。 大概人一有学问,口才就跟学问成反比,话都不多。博士研究生物学,看惯了显微 镜下的细胞,对面前的活人缺乏了解的兴趣,更是惜字如金。简方平和她约会的动 因很简单,她是博士,可能会给威威的教育有所帮助。与他交往过的女人不同,她 对他的身份、地位、权力等等没有概念,甚至连车的品牌都认不全。一次他去学校 接她,开的还是那辆帕萨特。博士皱眉对他说,你的桑塔纳该洗洗了。这句话让他 很有好感。他曾经和班长打赌,做过一次关于车的有趣实验。他开着下属单位的A8 停在省艺校门口,不出30分钟,就有女孩子敲车门,问他能否捎她去一个酒吧,她 和同学约好了聚会,女孩子嫩得流汁。简方平想到了和王雅竺在景区的两个夜晚。 他爽快地让她上车,女孩子熟练地抽着车里的黄鹤楼1916,大谈对各种豪华车的理 解。一路上基本都是她在说话,她态度的从容让他不忍怀疑什么。他眼前幻化出漫 天飞舞的避孕套和档案袋。到了地方,女孩子给同学打电话。说了一通后遗憾地告 诉他,聚会临时取消了。简方平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就微笑说你先进去占个位置, 我停了车就来,女孩子下车,抓着那盒黄鹤楼。他调转车头,直接开上大街。通过 后视镜,他看得见女孩子破口大骂的样子。班长在酒店包间里等着他,一干党校同 学也在。简方平进去,叹息说我输了,今晚我买单。包间里顿时笑语不绝。 其实博士那句话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她有洁癖。博士可以容忍活体解剖时 的血腥,却无法容忍他身上任何细胞的不洁。她柔柔地命令他要每天洗澡,每天洗 头,香皂和洗发水的牌子要由她来定;他走路要抬头挺胸,不许抽烟,红酒也要适 量;她不喜欢任何交通工具,只要坐椅上有别人的体温,她就会固执地等着冷却下 来再坐;她不喝凉水,即便是大热天也要烧开水。等等。简方平一开始以为这就是 所谓磨合期,慢慢地可以改变。但一个月下来,两个月下来,两人总是磨而不合, 而且惨遭打磨的往往是他。简方平曾试图吻她,她并未拒绝,只是不愿张开双唇, 说对他的口水过敏。他简直想问问她,这世界上有没有东西她不过敏的?终于在第 三个月的时候。他决定放弃。两人约会在一个酒庄,简方平点了瓶智利圣卡罗酒庄 的维斯塔那。价格不高,反正她也不懂。博士见他有些躲躲闪闪,主动说是不是受 不了我了?好,我提出和你分手。简方平如释重负,心里反倒有些伤感。分别之际, 博士说你应该算是个绅士,自始至终都给了我尊重,谢谢。 其实简方平很不情愿做绅士。他心里明明有只野兽,为了做绅士,他不得不让 它冬眠,而且不告诉它春天何时会来,因为他也不知道。厅里今年新来的女大学生 不少,有主动示爱的,也有精心暗示的,让他大开眼界。每次出差,只要有女同事 一起,都会让他头疼几天。连跟女同事说公事,门也要开着,声音也要提高,嗓门 儿跟大会发言似的。有趣的是,他迟迟没有再婚的事还得到了一位女士的关注。杜 萱蒇在跟第二任丈夫有了一个女儿后,不知为什么又离婚了。她固执地认为简方平 是在等她回头,勇敢地找到他,表达了复婚的意愿。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如 此不乏勇气的女人,当然是拒绝。好在威威对她的小女儿有天然的抵触情绪,除了 她自己,杜萱葳找不到任何支持者。此事无果而终。更有趣的是,杜萱葳还来厅里 闹了两次,一次带着安眠药,一次带着刀。如果没有这些道具,大家对她还能表示 同情;闹过之后,舆论风头劲转,被同情的成了简方平。父母也没闲着。他们社交 圈子窄。自作主张从老家弄来了几个相亲对象,形形色色的都有,弄得简方平哭笑 不得。父亲问他,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快了吧。父亲 说,熊样!你就当西门庆吧。 偶尔,简方平会把车开到城外,停在路边,点上烟。你在干什么?他问自己。 天色渐黑,往来车辆次第打开车灯,把前方照得明亮,车里却乌黑一片。他已经不 听王菲了,听广播。每当电台放王菲的时候,他就转台。广告大多是卖房的、卖车 的,这些他都不缺,他缺的是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女人能给,但不是每个 女人都能。问题就在这里。他是大家眼里能让女人踏实的男人,有地位,有品位, 生活精致,懂得红酒,也消费得起红酒。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踏实呢?快40的老 男人了,找个看上他的女人容易,找个他看上的女人却很难,相当的难。为什么没 有一个女人上来就对他说,我愿意跟你的父母一起住。我愿意把威威当作自己的亲 生骨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呢?他问自己,这样的要求并不高吧? 党校处长班结束,班里组织到新疆旅游。他是生活委员,代表班里跟旅行社谈 出行的事宜。旅行社出于重视,除了全陪,还安排了一个大客户部的副经理陪同, 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离开了以前的生活圈子,同学们似乎都放开了,不断地跟女 导游开玩笑,说疯话。简方平并不去参与,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导游都是见多识广 的,在知道了他单身之后,有意保持着距离。已婚干部们说得多,做得少,因为胆 子小,顾虑多,只能过个嘴瘾。所以跟已婚干部们玩暧昧是安全的,单身的就完全 不同。游戏就是游戏,玩笑就是玩笑,导游还是明白这一点的。 在喀纳斯的几天,他们骑马,唱歌,跳舞,开篝火晚会。一次骑马到了森林深 处,原始的大自然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激动了。简方平又有了那种勃起的冲动。不 久就是身心一并澄澈,仿佛母亲子宫里酣眠的嬰儿。或许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居 然有男同学提议裸奔,货真价实的裸奔。气温并不高,20度左右,但大家的兴致很 足,马上就有人响应。女同学本来就少,抱成团坚决反对。一个大姐泼泼辣辣地说, 小老弟们哪,姐姐我都快绝经了,裸是裸不起了,奔也奔不动了。男同学们哈哈大 笑,手拉手连成圈,把女同学围在中心,嗷嗷乱叫。双方互相笑着坚持,谁也不退 缩。最后还是简方平看不下去了,主动松开手,放她们出去。女同学们笑得花枝乱 颤,牵着马退到林子外,说去给疯子们站岗放哨。男同学们对简方平的倒戈大加鞭 挞,要他第一个脱。简方平也不推辞,爽快地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胯下的小和尚横 眉竖目,看着他们。大家喷喷赞叹,掌声如雷。随后就是纷纷脱衣服,一件件扔在 地上。动作缓慢的人被大家毫不客气地耻笑。很快,林子里除了牲口,就剩下一群 赤身裸体、瑟瑟发抖的处级干部们。白桦林就像子宫,子宫里的人当然是没有必要 遮掩的,所以似乎当众裸体也不是难堪的事了。其实大家都一样,身份一样,级别 一样,脱了衣服更是看得出性别也一样。于是谁都不再拘谨,互相看着大笑,赛跑, 跑得大汗淋漓。简方平也在其中,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累了,大家散坐在衣服上 抽烟,放肆地开玩笑。有人说你看你看,某某勃起了。那人就笑着反击,说这天气 还能勃起的只有牲口。马上就有人说,不对,勃起的只有简处。简方平陪着他们笑。 玩笑开过,大家又跑。也有人躺下,让太阳光尽情抚弄平常暗无天日的地方。 回到省城,大家各复原位,按部就班地上班,工作,聚会。一次官场酒局,简 方平和那个大骂“易拉罐”的同学邻座,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裸奔,会心一笑。 一个不知情的朋友好奇起来,问他们笑什么。简方平和同学同时敛住笑,正经起来, 说没什么,没什么。此后,裸奔的事很少有人提及,就连同学聚会也不再说起,好 像根本就没发生过。年终旅行社搞酒会,请简方平参加。他对这类场合并不感冒。 到了年末,办公室主任是最忙的,拜访领导,慰问退休干部,写各类总结材料,处 处都劳力伤神。不过那天登门请他的是一起去喀纳斯的副经理,姓沈。说了几件旅 途的趣事,简方平想起了裸奔的场面,忍不住笑。沈经理脸发红,说是不是想起了 那天的事?接着就是哧哧地笑。就在这句话之后,他忽然对酒会产生了兴趣,或者 说是对沈经理产生了兴趣,随口答应下来。酒会上供应的廉价红酒让他退避三舍, 像捧着毒药。不过旅行社老板对他的到来很重视,也很感激,特意给了他一张贵宾 卡。他礼貌地接过去。沈经理很高兴,也喝了些酒,私下里对他说因为旅行很成功, 老板给她加了薪,让她抓住他这个大客户。简方平的兴致淡下去,有些后悔了。送 她回家路上,她还停留在兴奋里,又说又笑又唱。他开着车微笑,并不去打断她简 单的幸福,这也是有品位的精致老男人一贯的作风。年轻就是好啊,可以放肆,可 以大胆地去做想做的事。简方子也年轻过,不过他年轻的岁月早就耗在学校和婚姻 里,只能偶尔凭吊一二。到了沈经理住的小区,他停下车,等着她说告别,或者是 请他上去坐坐。坐坐还是做做?这句话带着暧昧的歧义,简方平有些想笑了。像是 许多次相亲的翻版。 沈经理的兴奋大概挥洒已毕。她扭头看着他,没有下车的意思,而是在问他, 你在乎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处女吗? 这个问题很新鲜。他喜欢新鲜的问题。 简方平想了想,说我不想回答,因为我们还没熟到这个地步。他故意说了实话, 实话总是很残酷。然后,他想看她该如何表演。 这就说明你在乎了。沈经理的表情很冷静,也很自信。她骄傲地说,我就是个 处女。 一连串的新鲜感让他有些诧异,甚至是不知所措。他微微笑着不说话,轻轻摇 头。沈经理追问道,你不信吗?我谈过一个男朋友,但我觉得他不是我理想中的人, 分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理想中的人呢? 像你这样的。沈经理毫不犹豫地说。你给我印象很深。我跟的团多了,那个环 境最能看清楚一个人。你挺与众不同的,我觉得你很好。当然,我这是一厢情愿。 如果你觉得能交往,明天给我个电话。没接到电话,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沈经理 的语流很湍急。还有,我父亲去世得早。我妈在省四监上班,笃倌基督教。还有, 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你是想玩玩。也不要打。我谈恋爱是为了结婚的。 第二天,有个兄弟省的厅长来考察,简方平接待了一天。搞接待越来越难了, 这个级别的干部,什么接待没见过?可他不但要搞好,还要搞出特色,搞出水平, 搞出高潮。钟厅长说过,接待也是生产力。好像这年头什么都能跟生产力和GDP 挂 上钩。安排厅长住下,又去对方的办公室主任房里聊了聊,确定了次日行程,已经 临近午夜。住处在城郊的一个省属接待中心,曾经接待过不少大领导。有栋别墅还 接待过伟人,如今没人敢住进去,干脆当作展览馆任人参观。简方平有些微醉,便 到门口草坪上散步。草坪大得吓人,白天是个高尔夫练习场,故而脚下不时看得到 散落的小球。星星点点的像畏缩的小眼睛,躲在草棵子里。远处就是那栋伟人住过 的别墅,门口立着铜牌,写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至某日,伟人曾在此住宿,办公,接 见当地党政官员。他看着投射灯照耀下的别墅,忽然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没办,想 来想去,终于想起了沈经理。这个电话打不打呢?呵呵。要不然,发个信息? 他掏出来手机。还有5 分钟的时间来考量。快过零点的时候,他还是打了。电 话居然没有人接。他有些失落。就再打。一连三次都是如此。简方平决定打最后一 次,还没人就当是天意了。电话里的彩铃听了好几遍,翻来覆去是周杰伦的《青花 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年轻人喜欢周杰伦很正常,但他一直觉得周杰伦吐字不清,缺乏当歌手的基本 前提。或许这就是代沟。今天难得有耐心反复去听,才咂出了感觉。应该说周杰伦 唱得不错,意境也有——可惜仍是无人接听。他准备回房睡觉了。当他合上手机的 时候,离他不远处,好像有个声音也停了下来。他下意识地转身,发现门口的武警 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静悄悄的大门外,一个人也在看着他。 在那个刹那,简方平发觉心里豢养的那只野兽睁开了眼,似乎在说,老子不睡 了,老子要迎接春天了。按说一个快40岁、阅女无数的老男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触。 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他还是大步走了过去,把那个人从阴影里拉出来。果然 是她。 你在这儿多久了? 打到你们单位,说是有接待任务,我给所有的宾馆打电话,就找到这儿了。 那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不敢接。怕你敷衍我。 如果我没发现你,怎么办?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动出来,却笑着摇头说我看见你了,故意把手机铃声调到了 最大,你肯定听得见。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些尴尬,只知道叫你小沈。 沈依娜。她说,你得记清楚了,下次再这么问,我不会原谅你的。 当他知道沈依娜年龄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她才24岁,本命年,和他相 差15岁。比她年纪还小的他也遇到过,别人问起他的感受,他叹息说充满了负罪感。 五年一代人,他和她相差的又何止一代?到了他的岁数,面对任何女人都要想一想, 先想好退路再说,哪怕她是天女下凡,哪怕她再独树一帜。显然,巨大的年龄差距 会带来很多问题,价值观,幸福观,兴趣,理念,以及性。一旦做出选择,各式各 样的问题就会纷至沓来。一个成熟的老男人必须对此先做出判断,做好预案。只有 这样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相亲的乐趣。一开始,他也认为她更多地看中了他的地位、 权力和他拥有的精致生活。这太正常了。但是交往了一阵子,他惊奇地发现她这方 面的需求甚少。比如说打扮,她对网上如何使用廉价化妆品捣鼓出高档效果的帖子 津津乐道,热衷于网购一些低廉的衣服饰品,尽管那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货。 她总是埋怨钱不够花,却没见她怎么花钱,一问才知道都存了起来。比如说对待性 的态度,她坚持要守到结婚那天,固执得像只蜗牛。她还告诉他,她母亲是个基督 徒,她也是,真正的基督徒都是婚前守贞的。她没什么朋友,工作之余的时间大多 是自己待着。考虑到她所处的行业性质,这有些不可思议。简方平送给她一台笔记 本电脑,里面装了一种后台秘密运行的记录软件,可以记下她所有的键盘操作。过 了一个月,他借口自己的电脑坏了,把她的拿回家,挑灯奋战一整夜,也没能发现 什么。她的电脑水平他是知道的,而要想在整整一个月里毫无可疑之处,除非是本 身就不可疑。简单地说,她跟所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同。这一切都让他新鲜而 好奇。他想,如果是伪装,那这伪装也太难了。年轻的女孩子,谁有耐心持续这么 长时间的伪装呢?他身上固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但比他更有吸引力的也不在少数。 只要肯屈就,沈依娜完全可以花更小的代价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