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热恋很快就到来了。每到下班的时候,不管一天的工作多累,身心多倦怠,简 方平都会发短信给她,问她想到哪里吃饭。沈依娜总是说,你看吧,简方平就说, 刚才打了114 ,查不到“你看吧”这个饭店。老男人玩儿起幽默来,年轻女孩子很 难抵御的。沈依娜显然对这样的幽默缺乏免疫力。他和她都喜欢一个城郊的度假村, 在那里可以自己喂鸡、喂鸭、采摘新鲜的瓜果蔬菜。沈依娜对没有土壤,根系裸露 在水里的蔬菜充满了好奇。他向她解释这是无土培植。她摇头说,我宁愿它们生活 在土壤里,一个生命的根是不能让人看见的。他坏坏地笑,说我的根在哪里,你就 从来没看见过。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等明白了他的所指,气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捶 他。 两人聊起过彼此的过去。他自然隐瞒了许多,只把失败的婚姻和少数几个相亲 的故事讲给她,包括女博士。他说的话,她几乎全都相信,连那些刻意的隐瞒也毫 不质疑。她并不觉得他相亲的次数会这么少,还说你平常忙成这样,居然有机会谈 情说爱?她的信赖让他有些不自然,因为她的历史太简单了。毕业后,一个同系的 男生追求过她,交往了几个月,因为她对性的固守而分手,现在省城一个大学里当 助教。沈依娜气鼓鼓地说,没有结婚就那样,是得不到上帝的祝福的。难道你们男 人都是这样,见了几次面,就要那个吗?他想了想,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认为。沈依 娜就说,那好,你跟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见你提?他摊开了两手,为难地 说不是我不想,是你站在我面前,我不忍心说。这句话是实话。或许能打动他的, 也就是这个了。 简方平有了了小女友的事,在圈子里很快传开,班长第一个送来祝福,与夫人 一道请他们两个吃饭。沈依娜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聚会,之前很兴奋,之后很失落。 因为差距太明显。班长夫人无论是见识、谈吐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时装,香水, 奢侈品,子女培养,没有一样是沈依娜擅长的,她只有唯唯诺诺认真听讲的份儿。 不过班长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事后对简方平说,沈依娜不一般,挺少见的,你要 好好待她。简方平私下里问她雅竺在国外的生活,跟那个女孩子过得还好吗?班长 夫人的眼圈立刻就红了,摇摇头没说话。 圣诞节那天,简方平去旅行社接她,等了好久才见她下来,似乎刚哭过。他小 心地问她原因,她靠在他怀里,梨花带雨哭了半天。原来是一个单子没争下来,被 同行抢走了,挨了领导的批评。五十个人的大单子啊,本来说好的,因为对方派了 个年轻漂亮的公关经理,生生地就抢走了。她哭过之后,开始了抱怨。老男人比毛 头小伙多的就是耐心。简方平静静地抚着她的头发,静静地听,偶尔点评一两句。 他说,你该好好打扮一下,我的小羊羔对中年以上男性的杀伤力还是蛮大的。或者 他说,听你这么讲,我倒是积了不少阴德,秘书科里那几个谈恋爱的女孩子,因为 挨了我训,不知换来男朋友多少体贴呢。每到此时,沈依娜总能破涕为笑,心情也 好起来。王菲不是唱过吗?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于是他也开心了。开心的时候,他 们总离不开红酒。沈依娜是学酒店管理的,有这方面的基础,培养起来轻而易举。 她很快喜欢上了有红酒陪伴的日子,对于各类红酒的鉴别能力也突飞猛进。他不在 身边的时候,她就自己倒杯红酒,细细地看,轻轻地舔。不过她消耗红酒的过程很 漫长,一瓶喝完至少也要一个月之久。他问她怎么回事,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 太贵了,比金子都贵。见他不以为然,她才说红酒是要两个人喝的,你不在,我一 个人喝着喝着就想哭了,然后就发疯一样地想你。 和年轻的女友相处,问题当然有。他是个毕业后就泡在机关的人,年轻时就不 太懂得浪漫,年纪大了,时过境迁,即便是懂也只好装作不懂。年轻人血气方刚, 可以率性而为;老年人风雨苍黄,已然无需浪漫。偏偏是他这样的中年官员,上有 领导下有部属,浪漫起来多有不便,只好下意识地与它远离。不过简方平的浪漫虽 然简单,但充满老男人的智慧和底气。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她三瓶意大利蒙特仙 奴产的布内奴,告诉她,三瓶酒代表着三个字。她自然联想到了“我爱你”,红着 脸说了出来。他却摇头,说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相爱的人未必最终 能够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要仅仅相爱,更要在一起。布内奴是好酒,酒色像熟透的 石榴,有泥土和黑莓的香气。沈依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挥发出的香味比酒香还要 饱满丰沛。老男人其实是不乏浪漫的智慧的,他告诉自己。走出酒店,他对她说, 今天晚上请你听演唱会。然后他把车子开到城郊一处空地上,打开天窗,让满天星 斗落进车里。音乐响了,是他的声音。他一共给她唱了两首歌,是他自己录制的。 Right Here Waiting,As Long As You Love Me. 一首缓慢,一首轻快;一首像是 抚摸,一首像是热吻。沈依娜简直要失守了。简方平没有破坏这个氛围,两人只是 拥抱,亲吻,交流着对彼此的依恋。沈依娜说,我想你。他哑然一笑,我就在你身 边啊。她摇头说你越在我身边,我就越想你。 我们的确很合适,不是吗?他开始确信这样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熊熊燃烧的 爱火熄灭了所有潜在的问题。沈依娜从未过问他的家庭,她只知道他离过婚,有一 个儿子。他也仅仅知道她只有一个笃信基督教的母亲,是一个监狱的科长,父亲早 年亡故。在爱情的大背景下,这样的问题都被一带而过。重要的是他们俩都是单身, 这样的身份让他们都有一种安全感。他跟她开玩笑说,至少不是见不得人吧。 年轻女孩子沉浸在爱河之中,智商通常都要下降,对沈依娜而言,同时下降的 还有工作业绩。其实简方平要想帮她拉几个单子太容易了,可她不愿接受,宁可忍 受从副经理降到主管,从主管降到业务员的巨大失落。理由很简单,公司里人人都 知道她有个有权有势的男朋友,她不想别人嚼舌头,说她靠姿色做交易才有业绩。 她总是对简方平说,在我老家,要是名声不好了,嫁都嫁不出去。 可你有人嫁啊?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不同。我要自食其力的。沈依娜咬牙切齿地表白。 自食其力的沈依娜终于失业了。简方平正列席厅党组会,见是她的电话,耐着 性子没接。处长能列席党组会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表现的好机会,他都是老男人 了,这点常识他懂。那天讨论一个厅里的大工程。钟厅长还没有表态,七八个党组 成员各抒己见,民主氛围抒发得淋漓尽致。民主后自然是集中。钟厅长咳嗽了一声, 说的却是,简主任谈谈看法,列席也不能只当录音机。简方平有些意外,紧张地先 关了电话,而后按照对钟厅长态度的揣摩,谨慎地发表了“浅见”。简方平说,首 先,作为下属,不管党组做出什么决议,我都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其次,我认 为……简方平说的,基本上都是平常跟钟厅长出差、开会、写材料的时候,慢慢领 会来的。就像拉车的驴,时间长了,用不着车夫挥鞭,仅凭一句训斥一声咳嗽就知 道该走还是该停。于是驴不用挨打,车夫又省力又得意,皆大欢喜。钟厅长总结发 言,简方平笔行如飞,心花怒放。开完会就是连夜整理会议纪要,发给全厅处以上 干部。简方平和几个秘书科的人忙活到夜里11点,纪要出来了,放在钟厅长案头待 签。如果是和别的女人暧昧着,他肯定会领几个小兄弟放松一下,可现在是和沈依 娜。简方平让他们找地方解乏,自己匆匆离开。沈依娜被冷落一晚,正捧着红酒浇 愁,见他就开始哭,鼻涕泪水蹭脏了他的西装。他心疼地看着她说,不然的话,你 就别工作了,我能养活你。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沈依娜哭着说,不过只有你这么说,我才高兴。 简方平还是在厅里下属的一个事业单位给她安排了工作。院长为难说,人好办, 编制成问题。他就找到人事厅的一个党校同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请同学帮忙解 决一个事业编制。同学看了沈依娜的简历,上下打量他,忽然笑着说,好好好,我 们的钻石王老五也不唱单身情歌了。他正色说,别开玩笑,有难度吗?同学还是笑, 那你先说是谁,要是别人,难度很大;要是弟妹,难度很大,也要办。,编制很快 下来了,沈依娜有些不情愿地到单位上班。也是在办公室,打打字,发发文件。第 一天下班之后,两人吃饭庆祝,开了瓶西班牙李奥哈的玛祖亚罗。饭是在沈依娜家 吃的。简方平露了一手,让“80后”的女孩子见识了一下“60后”老男人的厨艺。 这倒要感谢杜萱葳,离婚那段时间没人做饭,他的厨艺就是那时练出来的。不想成 了他现在的一招杀手锏。吃完了,两人坐在大沙发上聊天、品酒。他问起她今天上 班的感受,她感慨地说太堕落了,整天没事可做,真让人想结婚。 你真的打算结婚? 废话,难道还要变成老处女啊? 那好,我给你讲讲我家里的情况。 其实他或多或少地讲过一些,但没有涉及过家庭问题的要害。既然是要害,就 不能轻易示人。一旦露出来,就等于毫无保留。老男人了,知道这样做是很不安全 的。不过现在,他认为基本可以了。 我想结婚之后,还是跟老人和孩子一起住。我父母年纪大了,孩子还小,都需 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他有些隐隐的担忧,还是说了出来。这其实就是他的底线。老 男人的底线其实很简单。 照顾老人是应该的。可是孩子——她犹豫了,我自己都没长大,难道能做一个 称职的母亲吗?我会不会带坏他啊。还有,我只比他大了十来岁,他喊我姐姐还是 妈妈? 当然是妈妈了!再说还有老人帮忙呢,你担心什么。他看着她,观察着她,像 是观察杯中的玛祖亚罗。她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说那好吧,我买些书来看,争取做 一个好妈妈。反正上班有的是时间。 那你母亲呢,会有什么想法? 沈依娜垂下头,一时没有说话。简方平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忍着没问。其 实他看过沈母的照片,沈母只比他大了五岁,一点也不显老。他本能地有些担心。 每次沈依娜给母亲打电话,沈母都要问她是不是每天都祈祷,睡觉前有没有画十字、 念《天主经》和《圣母经》,有时还要让她在电话里背诵经文,检查她的功课。简 方平领教过几次,于是特意找了本《圣经》来看,翻了翻,觉得太厚,就换了本薄 薄的《圣经故事》。看到“爱邻居,爱仇敌”的时候,他心里稍稍宽慰;可看到 “巴别塔”的时候,他又觉得很悲观。人类可以造出直达天堂的巴别塔,但上帝不 许,便让人类说着不同的语种分散到大地上。他想,人与人的沟通障碍岂止是语种, 境遇不一,生活各异,谁知道沈母在监狱里工作了一辈子,守寡了二十年,会不会 跟常人一样呢?如果是,那就好办了,寻常父母应该不会拒绝他;可如果不是呢? 又会有什么理由? 沈依娜终于说话了。我跟她提过你,她好像不是很高兴。她一再跟我说,踏踏 实实过日子就够了,不见得非是有权有势的。 你妈太高看我了。简方平笑着说,我可跟有权有势沾不上边。你妈还说什么? 我妈问你多大了,我说你快四十岁了。她又问我你是什么级别,我说你现在是 正处,快提拔了。 简方平有些自恋地微笑,这才是他在女人面前迎风披靡的资本。总不会因为我 是当官的,你妈就不许你嫁给我吧?放心,我很老实的,经济上没问题,生活作风 上更没问题。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在骗人。沈依娜却严肃起来,说我妈 可是在监狱工作的,你是不是好人,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简方平做了个举手投降的 动作,好了好了,你赶紧请你妈来,别忘了带上她的照妖镜。沈依娜哧哧地笑了起 来,柔声说你紧张什么,我妈就我一个女儿,我认准的幸福她不会阻挠的。 玛祖亚罗的酒精度有些高,沈依娜的脸晕红得让人心醉。这么说,一切都不是 问题了。他对自己说。好像一个负重旅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步伐和节奏,负 担一经卸掉,反而不会走路了。脚下轻飘飘的,心也轻飘飘的。如果有音乐就好了, 最好是班得瑞,适合开车时听的那种。因为今天晚上,他决定开她这辆车。 他搂住了她,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盯得她心旌荡漾。 你干吗?她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我想吹灭你的眼睛,好不好? 不好。她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说好要留给那一天,没有结婚就那样了,上帝都 不会祝福的。她虽然反抗着,但她的反抗仅限于言语。玛祖亚罗的酒液在她的血管 里流动、挥发,她的四肢毫无力气,一切都像是沉浸在红酒里。可能她最终也没能 意识到,这个程序是必须的。老男人必须验证最后这一点。她的所有魅力,最初的 新鲜,之后的熟悉,他的信任和珍惜,以及今天的承诺,大多建立在此之上。如果 她通过了验证,身下有了那抹类似红酒的色彩,他才会将自己作为老男人的幸福全 部托付给她。请原谅我。他在心里默默念着。我的爱,老男人的爱也是有前提的。 尽管看上去这个前提很无耻、很猥琐。但它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