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沈依娜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上了班,她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信息。简方平推 掉了一个会议,在她单位的楼下等。单位保卫科长看见他的车,忙通知了办公室主 任。他大方地说,没事,等小沈下班。主任立刻明白了,上去把沈依娜领了下来, 办公室主任眼光都很犀利的。她很顾大局,顺从地上了车,脸上还挤出了几分笑, 说陈主任,再见。这也让他感到欣慰。不过一到家里,沈依娜就把大局拋在一边。 拼命把他往外推,说一定要分手,她算是看清楚他了。还以为是个绅士呢,原来你 也是只禽兽! 男人都是禽兽。简方平想笑。他连连安抚说,好好好,我是只禽兽。 别丑化禽兽。她撅着嘴说,你连禽兽都不如! 他更高兴了。好好好,我禽兽不如。 你根本就是只苍蝇,恶心的苍蝇! 好好好,我是苍蝇。 别丑化苍蝇,你就是只屎壳郎! 老男人的耐心足以包容所有的撒娇、抱怨和小性子。只要他肯。简方平当然肯。 他听了这话,不做声地推着沈依娜,把她推到沙发边。她奇怪地问,你干什么你! 我这只屎壳郎开始工作了。 简方平的表情一本正经。沈依娜刹那间花开缤纷了,芬芳四溢。老男人把她揽 在怀里,朝她的耳朵眼里吹气,体会着她身上一串串的悸动。按照常理,有过一次 经历的女孩子很难抗拒第二次,即便是王雅竺。可是她却不。她用行动告诉他,吻 可以,抚摸可以,怎么都可以,但是那样,不行。他不去理会,继续解着她的衣服。 她感觉身上裂开了一个个伤口,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她的反抗无声而有力。她的指 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里,扎出了血。红酒似的血。简方平松开了手,默默地看着 她。她把衣服整好,埋进他怀里,说我不想这样,你会不珍惜我的。他紧紧地搂着 她,没有再强迫。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脸,直到她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简方平的手机响了,是班长的电话。班长的声音很沉闷,问他 在哪儿。简方平支支吾吾,班长听出了什么,叹气说老张被双规了,可能对同学们 都有影响,你心里得有数。班长说完就挂了电话,简方平脑子一蒙。老张是党校同 学,就是当初说“在某某区喝个酒开个车,卖个淫嫖个娼,全摆子”的那位,去年 刚提的省会某区区长,这么快就倒了? 怀里的沈依娜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 简方平勉强一笑,厅里有点事,你先休息。 离开沈依娜家,简方平迫不及待地给班长打电话,班长苦笑说你定力不错,还 没色迷心窍嘛。简方子哪里还有心说笑,追问老张出事的经过。两人说了一个多小 时,从同学一场谈起,谈到自己跟老张的所有往来,替对方再三确认没什么犯忌讳 的事之后,这才互道平安,挂了电话。简方平长长地出了口气,发动了汽车。他想, 谁叫老张嘴里没个把门的,不该说的乱说,倒台也是迟早的结局。过了不久,老张 被双规的消息见了报,父亲如获至宝地举着报纸指给简方平看,要他引以为戒。父 亲最后总结说,我还是那句话,枪打出头鸟,你小于给我悠着点!简方平敷衍说知 道了,我都听你的。其实他的思绪早就离开了,沈母就要到了,能不能最终娶到沈 依娜,还得看她会不会同意。至于父亲的老生常谈。简方平早就有了免疫力。 沈母比照片上还年轻。见面时,简方平叫她伯母,沈母笑笑,说我比你大不了 几岁,别把我说老了。沈依娜在旁傻笑。简方平有些踏实了,说伯母真幽默,晚饭 安排好了,在洲际宾馆给您接风。 五一期间洲际宾馆的包间很难预订,这对简方平而言当然不是问题。沈母走进 包间,没落座,神情惕然地看着四周。简方平说,条件简单了点,伯母别见怪。沈 母不置可否,拿起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放下,又拿起沉甸甸的勺子,凑近鼻孔 嗅了嗅,皱眉。沈依娜忍不住说,妈,方子好不容易才定的包间,您快坐下吧。沈 母笑了笑,说条件不简单,可是干净吗?我不习惯在包间里吃饭,咱们去大厅吧。 服务员惊愕地看着她,又看着简方平。简方平朝沈母抱歉地笑。说包间里是太局促 了,大厅里敞亮,就是人太多,闹腾了点,我这就去定位子。 简方平的脸色像霉变的水果皮,让餐厅经理忐忑不安。位子很快定好了,沈母 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沈依娜惴惴不安地落座。简方平若无其事地点菜,选酒。菜 是好菜,酒是好酒,法国波尔多区的拉图尔。酒色暗红,单宁扎实,有点淡淡的巧 克力香气。沈依娜知道这是众多波尔多红酒客心中的酒皇,每瓶不低于一万块钱, 就不无感动地朝他笑了笑。简方平不动声色地给沈母倒茶。酒刚上来。就有朋友过 来打招呼。简方平介绍说,这是小沈,这是小沈的母亲。朋友当然看得出故事背景, 礼貌地给沈母敬酒。沈母坐着没动,举了举酒杯,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朋友说是某 某厅某某处的,沈母满脸是笑,你们朴厅长就在我们那儿,你要是想去看他,我可 以帮忙。朋友的表情立刻凝滞,讪讪地笑着离开。沈母冷笑一声,说朴厅长判了十 五年,去年进去的。 妈!沈依娜终于表达了不满。 沈母仔细地擦拭着筷子,语气像筷子似的直而硬,我和他说话,你要听就坐着, 不想听就走,没你说话的份儿。 依娜,你去车里拿盒烟。我先跟伯母聊。简方平感觉有人一手拿锤,一手拿钉 子,在他的头上来回挪移,寻找下手的部位。之前的种种预案全告失效,他真想这 顿饭快点结束。沈依娜咬紧了嘴唇,拿着钥匙离去。 沈母放下筷子,说,简处,我性子直,你也别见怪。你跟娜娜的事,我不同意。 简方平想了想,苦笑说,为什么呢?那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了演小品的蔡明。 如果是不想和我父母同住,我可以在家附近买套房子,既方便照顾,也没有生 活上的不便。孩子呢,可以两头住。当然跟着我们的多些。 我不是指这个。照顾老人天经地义,孩子也是你亲生,你娶谁都是这样。 那,是为什么呢?简方平完全蒙了。他其实已经退到底线之后了。 沈母掏出烟。简方平本能地弓着身子,伸直了手,给她点上火。他心里已经把 她当成领导来敬。沈母呼出一口烟,说,我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我是教育改造 科长,在省四监干了二十年。四监是关什么人的,你应该很清楚。处级以上的才够 资格。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简方平自己点上烟,火苗微微颤抖。 我接触的腐败分子太多了。刚进去的时候,都是拼命写信,拼命锻炼身体,跟 家人见面也是信心十足。不出一年,全蔫了。自杀的,发疯的,绝食的,我见得多 了。一开始,老婆孩子还去看他,慢慢地,探视成了写信,写信成了没信,最后寄 来的是离婚协议书。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今年40岁,听娜娜说快提副厅了,进步 挺快。我见过比你还快的,后来错乱了,把自己的手腕咬得跟孩子嘴似的,就是那 个朴厅长。你可能不知道,娜娜当初那个男朋友挺好,大学教书的,工作也很稳定。 可惜了。 我知道他,可我还是不明白。简方平想,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第三者? 娜娜很传统,结了婚就过一辈子的。你呢,今天在这儿给我拍拍胸脯,真露了 马脚,你能躲过去不进四监吗?沈母的目光缝纫机似的,针头在他脸上来回扎着。 恐怕不敢吧?就拿这红酒说,靠你的工资能买得起?你再看看这大厅里的人,有几 个是自己掏钱的。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你们这些春风得意的人,没几个经得起查 的。不出事当然好,一旦出事呢?你別怪我说得难听,我是见得太多了,心里害怕。 说实话,我真不在乎你年纪多大。父母也好,孩子也好,跟娜娜过一辈子的是你。 我不图娜娜荣华富贵,招人眼红,我只图她平平安安的,到老了有个老伴在身边, 知冷知热就行。我清楚得很,就算你进了四监,娜娜也不会离开你,她就是再苦也 做不出那种事。可我是她妈,我不能让她冒险。 大厅里人声鼎沸,过节的人们兴高采烈,不时有片片笑声此起彼伏。嘈杂之中, 简方平想,这不是什么见面,这根本就是审判。所有人都是看客,都在看着他。看 着他小心冀翼,看着他委曲求全,看着他一败涂地。而他毫无辩解的机会。 我大致听明白了。简方平点点头,可这个理由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照您这逻辑, 是当官的都要进四监?喝红酒就是腐败?嫁给官员就是冒险?这根本就不成立嘛。 我知道吃吃喝喝不算什么,可我单位里关的人,都是从吃吃喝喝开始的。我是 搞教育改造的,谁犯了什么事,怎么犯的事,怎么暴露的,我清楚得很。话说回来, 我跟你无冤无仇,当然不想咒你进去。可万一呢?为了能减刑几年,到处给人做反 面教材,给人做警示教育,让一家人跟着丢人。要是你有个闺女,有个外孙,将来 可能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你不后悔? 沈母摁灭了烟,掏出一张名片扔在桌上,铿然作响。这是省城大学崔校长的电 话,她是我大学同学。如果你真的爱娜娜,你就离开官场,到大学里做学问去。你 要是这么做,我就同意你和娜娜的事。 简方平又抽出一支烟,就着烟头点燃。他看着杯里的拉图尔,不知如何回答。 沈母自己点上烟,说,怎么,还是舍不得吧? 简方平慢慢吐了口烟,慢慢地说。我能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犯人还能陈述呢。 如果我辞职,不在厅里干了,读书十几年,工作十几年,全废了。这先不算。 请您在五星级的饭店吃饭,喝一万多一瓶的拉图尔,娜娜的工作,都是它给的。这 也不算。您开出的条件,只要我想。用不着动用崔校长,也能办得到,可这也是它 给的。这还不算。就说娜娜吧,如果我不是处长,是个下岗职工,我们根本不会见 面。这都统统不算。我想问问您,我都40岁的人了,辞了职和娜娜结婚,抛弃以前 的一切,我还能干什么?我和她会幸福吗?我敢保证,我一旦不做厅办主任,娜娜 的工作很快就没了。守着我一份死工资,娜娜失业在家,难道我们要靠您来养活? 沈母自己点上烟,吐出一句,平平淡淡才是日子呢。我一个人,不也把娜娜拉 扯大了? 简方平想骂人。可沈依娜过来了,离老远就能看见她眼圈通红,显然是哭过。 他朝她微笑,艰难地对沈母说,这样吧,您让我好好想想。他的话里居然带着些哽 咽。 沈母凝视着他,声调忽然柔和起来。她叹息说,娜娜的好时候就这几年,我是 她妈,我是在救她,也在救你。 不管怎么说,沈母还是给了简方平最后一次机会。三天里他打过一次电话,听 得出沈依娜在跟母亲激烈地争执。此后就没有再打。他想,他应该相信她会争取的。 如果争取不下来,他再努力也没用。他把这个意思写成信息,发给了她。他忽然感 到很无助。一个老男人都无助了,实在有些可怜。沈依娜的回信很简单——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