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陈嘉仁一直没有提出离婚,不是不想离婚。而是每当他想开口时,就有一些事 情发生,那些事情是忌讳离婚的。于是,他张开的嘴就不得不合上。其实,他做梦 都想把老婆仝树枝给蹬换了。 说起仝树枝,确实跟陈嘉仁不太般配。一个女人,脸黑、腰粗、皮糙、所暴露 的都是渗不忍睹。单说那头发吧,不到40岁,已经花白了。人家侷油她也焗,你煱 成咖啡色或葡萄紫也好,就算是焗成黑色也要自然黑啊。她倒好,头发煱得乌里吧 唧的,假发似的。新头发长出来,白是白,黑是黑,真可谓黑白分明。恶心,真他 妈的恶心。彻头彻尾的豆腐渣!陈嘉仁瞟她一眼就觉得眼睛被强暴了。 全树枝先前不是这样,成了眼下这样。也怪她自己。她原是纱厂工人,陈嘉仁 进班子那年,纱厂倒闭了。她下岗后全心全意地为陈嘉仁服务。照看两个孩子,还 要伺候陈嘉仁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整天面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洗刷打扫,灌药 喂饭,擦屎刮尿,哪儿用得着梳妆打扮?一年四季她都穿着睡衣,连上街买菜都懒 得换装。她把自己揉碎在陈嘉仁身上,揉碎在家里。孩子大了,时间有了,钱也有 了,却没有自己了。没有自己还情有可原,你总得有所改变吧,可她还是那副德性。 只是衣褪多了几套更加花哨的睡衣而已。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毛 病:对睡衣有着特殊的嗜好,每买一套新睡衣,都要穿上出去转一圈,好像是多高 档的时装。有病!陈嘉仁觉得她整个就是骨子里的病——天生粗俗。 陈嘉仁想离婚还不是因为她腰粗、脸黑、皮糙,衣着粗俗随便,而是因为那时 他跟花篮就已经有些瓜葛了。 陈嘉仁虽然做梦都想离婚,却也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可是,离婚终归像根鱼刺 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虽然,现在好多人都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 倒。可是他家那旗实在太破了,想让它不倒都难。他好歹也是个科级干部,又不能 明目张胆地带着“小蜜”出入。再说。他也不想把花篮简单定位为“小蜜”。他从 心里喜欢她,对她有感情,就凭这点,他自觉比那些到处采花的家伙高尚得多。 还得说仝树枝,当初她跟陈嘉仁谈对象时,可不是这副德性。那时,还是陈嘉 仁主动追她的。仝树枝搁现在看确实不咋样,可那是80年代啊,她爹是乡里的干部, 她是非农业户口,又是纱厂工人。虽然自然条件一般,综合条件还是不错的。再说 了,二十来岁的姑娘,光鲜得像刚刚张开的花蕾,不管什么样的颜色和形状看着都 受用。而那时的陈嘉仁虽然人长相不错,可惜家在农村。大学生又怎么样?也架不 住家里一穷二白。自然条件虽好,综合条件一般。当时,陈嘉仁跟仝树枝结婚还有 高攀的感觉。结婚后,陈嘉仁靠着老泰山的关系,从中学调到乡政府。后来,又凭 着老泰山的老脸进了班子。那时候,他也不觉得仝树枝有什么不好。30岁之前,他 一心扑在工作上,没黑没明地干,回到家里,也就是吃饭睡觉。那时他觉得能回家 睡觉就好,哪有心思打量她好看不好看?再说了,仝树枝也算是个好妻子,他工作 一天回家,拖鞋摆上、茶水递上、电视打开、碗筷备齐才喊他吃饭。吃完饭,他拿 着牙签剔牙,享受饱餐之余的悠闲。她赶忙收拾好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随后给他打 来洗脚水。正所谓,温饱思淫欲,他把脚烫舒服了,就把她压在身下。那时,他们 做爱不开灯,也不讲前奏,还真是痛快淋漓。虽然她家庭条件不错,从没有把优越 摆在脸上,陈嘉仁自然心满意足,有时还心存感激,觉得自己能找仝树枝真是烧高 香了。后来,怎么就生出那么多的别扭了?陈嘉仁没在自己身上找出毛病,确定问 题出在仝树枝身上。 陈嘉仁进步很快,没几年就当了副乡长,不到两年就升了副书记,按他的计划, 这样的速度,进省委常委也不是不可能。陈嘉仁进步快主要有三个因素:一是工作 干得好,二是人聪明,三是能喝酒。还有一个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因素,就是老岳父 的作用。 说到喝酒,陈嘉仁还是有点名气的。陈嘉仁喝酒的名气来自他的“五不精神” :不推、不让、不洒、不剩、不醉。酒喝到这份儿上,就成仙了。成了仙就有灵气, 有了灵气自然就有人气。这人气还是升腾的人气。因为只要上边来人,齐书记大多 请他出面作陪。因为齐书记喝酒不行。凡是上面来人,免不了“敬酒”、“让酒” 的。“敬酒”自然是齐书记敬领导喝酒,领导不想喝就得找人替。“让酒”都是领 导让齐书记喝的,那就必须喝,齐书记不能喝,只好找人替。领导找人替喝,齐书 记没啥说的。齐书记找人替喝领导就不乐意,那就得加倍罚酒。不管是替领导喝, 还是替齐书记喝,陈嘉仁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他能喝啊,一斤二斤没事,三斤 四斤不醉。他又是班子成员,陪县里领导也说得过去。陈嘉仁除了能喝,还会来事 儿,不管替谁喝都是恭恭敬敬,该说的说到点子上,不该说的绝不多言半句。因此, 县里领导对他印象很好,齐书记也跟他成了铁哥们儿,进步是自然的事儿,副乡长 没干两年就升副书记了。 陈嘉仁应酬的机会多了,见识就广了。见的人层次高了,思想就慢慢地转变了, 自己的品位也提升了。品位一提上去,自我感觉就好。陈嘉仁的自我感觉当然好, 官做到这份儿上,便觉得全靠自己的本事,而且觉得自己还真是天生做官的料。还 真别说,他除了会当官,其他的就是不行。这小小的科级干部,不过是第一个阶梯, 往后的前程不可预测。陈嘉仁胸怀大志地忙活着,忙着忙着便有了指点江山的感觉。 有道是“爱江山更爱美人”。有了“江山”,陈嘉仁才仔细地打量仝树枝,那时他 对仝树枝也不过摇头而已,并不觉得多恶心。 陈嘉仁觉得仝树枝恶心,还是当了党委副书记以后,都是小车惹的祸。陈嘉仁 当了乡党委副书记就是乡里主要领导了,待遇自然跟过去不同。地方虽然不如军队 有那么明显的等级观念,但终归是有讲究的,党委委员、副乡长、副书记虽然都是 副科级,但待遇截然不同。当时,乡里只有一辆小车,基本是齐书记的专车。陈嘉 仁当了副书记以后,偶尔也可以用一用。陈嘉仁用车一般都是进城开会。这官场上, 开会带车不带车、带什么车自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自从当了副书记,陈 嘉仁进县城开会都要让办公室给他安排车辆,赶上齐书记有事时,就让办公室给他 租辆桑塔纳。 那天,陈嘉仁去县里开会,正是坐着那辆租来的黑色桑塔纳。他开会回来,没 进乡政府就直接进了医院。中午不知道吃什么坏了肚子,一路上停了好几次车,上 吐下泻的。司机看情况不好,就直接把他送到医院里。 黑色的小车,乌鸦般落在医院的院子里。陈嘉仁从小车上下来,便迎来了许多 眼风。那时,医院来小车很少,偶尔来一回,不是乡长就是书记。书记、乡长在乡 里自然是大官了,偶尔见一下书记、乡长,也是天大的造化。你想啊,一个乡几万 人,不是谁随便都能见书记、乡长的。因此,医院来了小车,从病人到家属,从医 生到护士,从清洁工到实习生,都探出头来往院里看个究竟,想一睹坐车人的尊容。 院长孔儒生一看是陈嘉仁,慌忙从诊室里出来,赶紧搀着陈嘉仁,把他安排到 了院长办公室里。陈嘉仁就在院长办公室里输的液。当然,院长办公室也不是一般 人能在那里输液的,能在那里输液的,大都是乡里的头头脑脑。孔儒生是个精明人, 凡乡里领导来看病,都是挑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他指望乡里能把合作医疗加 在统筹提留里一块儿筹了。这对于医院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他自然会用心笼络乡 里的领导。更何况这陈嘉仁是个年轻的副书记,正好分管文教卫生,自然是个绩优 股。 陈嘉仁刚躺下,就飘进了一个白衣天使。当然,叫她天使不是因为职业,而是 因为长相。那个天使一般甜美的女孩儿,是刚从卫校毕业分配来的学生。那女孩儿 不但长了一副天使的脸蛋,还长了一双精美的小手。不但长了一双精美的小手,而 且特别的柔软温热。她握着陈嘉仁的手时,陈嘉仁就像触了电,她轻轻地拍一下, 陈嘉仁就想死一回。待她扎完针,问陈嘉仁疼吗?陈嘉仁仿佛才从阴间里回过来, 懵懵懂懂不知所云。 她飘来飘去,陈嘉仁便想出一个词,叫“风摆杨柳”,虽然俗气,但再贴切不 过了。宽松的白大褂,透出她身姿的婀娜。这种被透射出的婀娜,更加朦胧与神秘, 让陈嘉仁神魂颠倒。直到三瓶液体输完了,他还迷迷糊糊的。她拔掉陈嘉仁手背上 的针,告诉他摁住针眼儿。陈嘉仁只顾看她的手,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于是,鲜 红的液体,就从针眼里流出来。她“唉”了一声,连忙帮他摁住,接着拿了他的另 一只手,摁在针眼儿上,说:别松开了。随即就飘走了。陈嘉仁眼睁睁地看着她消 失在他的视野,恨不能用目光勾住她。 回到家里,陈嘉仁就仔细地打量起仝树枝。她的那双手,粗糙得真像冬天里的 桐树枝。那身材,胸围比腰围小,臀围也比腰围小,整个一个大枣核。一张锅饼脸, 糙得像刚浆洗过的粗棉布,还深一块浅一块地长满了黄褐斑。名副其实的“桐”树 枝!天壤之别!如果仝树枝是乌云,那女孩儿就是闪电。本来看见乌云心情就够沉 重的了,那闪电使乌云更加丑陋。闪电过后,陈嘉仁简直就没法儿活了。他就纳闷 了,当初是怎么看上仝树枝的?见他回来,仝树枝就赶紧铺床叠被,让他躺下休息。 又捣鼓了半天,端了一碗水,让他把药吃下。他喝足一大口水。并没有咽下,而是 实实在在地喷到了仝树枝的脸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她那双手,就想喷她 一脸水。她捋了一把脸,慌里慌张地问:咋了? 你想害死我啊,弄的是啥水,咸不溜丢,苦不拉叽的? 我忘了跟你说了,你不是拉肚子吗?我给你弄了一碗盐水。 我不缺盐水。去吧,去吧,我睡一会儿。 仝树枝愣了一下,含着泪出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热脸贴在凉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