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的爷爷是远近有名的老皮匠,经他手干出的皮活儿简直就没的说。爷爷大 半辈子都在替七村八庄的乡亲熱皮子。那时候,青羊湾人就有养羊的习惯,一户人 家喂养两三只绵羯羊,逢年过节,人们宰羊吃肉,喝萝卜炖骨头汤,一张张皮子就 送到爷爷手上。 那些硬邦邦的、捆成卷儿、沾染了斑斑乌血的羊皮、狼皮、狗皮,当然也有兔 子皮,经过我爷爷的手,浸、漂、揉、刮,再悉心打磨一通,便会焕然一新光彩十 足。原先板结的被毛变得顺溜光滑了,最初肮脏僵硬的皮板,也变得雪白柔软,富 有了弹性。用爷爷鞣制过的皮子缝大氅、坎肩儿和皮褥子,那是再好不过的。 在记忆当中,爷爷那间专门用来干皮活儿的低矮的耳房,一年四季都臭烘烘的。 生皮子的腥膻臊臭和熟皮子特有的芒硝气焰混杂一处,在空气中肆意弥漫,简直像 日本鬼子的毒气弹(尽管这味道我们并没闻过,都只是从电影里看到的恐怖情景) 那样具有杀伤力,别说是钻进去闻一下,就是站在院门外,往往也会被熏得胃脾痉 挛头脑发涨的。 爷爷这辈子大大小小到底接过多少件皮活,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反正 他熟过皮子的那种发黑泛绿的芒硝污水,从我们家后院墙根的小土坡涌出,蜿蜿蜒 蜒一直流到距羊角村二里以外的青水沟里。每年到了夏天,干农活的人从青水沟经 过的时候,都得捏着鼻子骂两句娘。臭死了、臭死人了……妈的都是那老臭皮匠弄 的。即便这样,一旦冬季农闲下来,羊畜被宰杀了,皮子剥下来,人们还是鱼贯而 来,赔着笑脸,亲手把皮子交给爷爷。 这种时候,爷爷佝偻着腰背,那条不知什么时候就瘸了的腿,轻轻离开了地, 他尽量用另一条好腿支撑着身体,后背靠在耳房门框上,不慌不忙接过别人递来的 皮子。爷爷用他灰白色像鸟爪似的粗糙的瘦手,把皮子慢慢展开,一会儿正着提皮 子的头部,一会儿又倒着拎皮子的尾巴,在眼前抖了又抖,还要背着太阳光,反反 复复盯着皮子查看一番。那架势仿佛是,白发苍苍的老军事家,在观察一幅至关重 要的地形图。其实,爷爷那是看皮面上有没有刀伤或鼠洞,有的皮子主人在晾晒时 不小心,可能让野狗叼过,也可能是在交配时期被同类撒野咬伤的,留下深深浅浅 的几排牙孔。因为,这些情况都会直接影响到日后皮子熟成的质量和效果,爷爷当 然会很经心的。用爷爷的话说,这叫丑话说在当面,免得人家秋后算总账。假如看 过以后,皮子确实没有任何瑕疵,爷爷就会眯缝着那双苍白朦胧的老眼,对主顾说 一声,可是张好皮子啊。 然后,爷爷再细细跟人家谈好取货的时日。如果主顾不等着急用,爷爷会说好 活不怕等,熟好了就托人给你捎口信。至于手工费,爷爷这人面情太软了,从来不 敢主动跟人家提,多数情况下,都是对方问及了,他才埋着头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 应一句,你就看着给吧,手头实在不宽余,活儿先拿走,缓过一阵子再说。这世上 偏有些人是喜欢蚂蚱喝露水——顺着杆儿往上爬的,他们送活儿的时候催命似的讲 得诚心诚意十万火急,恨不得当天送来,当天就能取走才好,可等到活儿干出来, 有时都拿走十天半月了,甚至更久,费用却是一拖再拖,迟迟没有结果。 为了这些琐事,家里人确实没少埋怨过爷爷:咱们凭手艺吃饭,一不偷,二不 抢,干吗那么心虚?可是,爷爷却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说我把活儿给干到那里, 谁心里没有本账!或者,他又悄声嘀咕说,啥时候老天爷都饿不死手艺人。 这话倒是不假,据说村里最困难的那几年,我们家也挺过来了。原因是,爷爷 那些年给人家熟皮子,边边角角的碎皮子积攒了半麻袋,本来爷爷打算用这些边角 料连缀起来缝一件皮坎肩儿,结果灾难临头,爷爷不得不悄悄地把皮子拿出来熬了 汤,一家人才幸免于难。 在耳房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墙上,钉着一排生了锈的长钉,钉帽朝外露出来有半 寸来长,爷爷专门用它们来挂晾已经熟好的皮子。有时是两张羯羊皮和一张兔子皮, 有时还会有巨大的牛皮或骆驼皮,它们都被爷爷撑得平平展展,头尾背腹蹄爪,都 是完完整整的。通常,皮子尾部朝上,活灵活现,威风凛凛,感觉它们正慢悠悠地 从墙上往下爬着,很像《智取威虎山》里那个座山雕的虎皮靠背。 有一次,趁着爷爷外出,我们捏住鼻子钻进耳房,站在凳子上把挂在墙上的一 张黑山羊皮摘下来,然后,拿出来铺在堂屋的一把木头椅子上。兄弟几人学电影里 土匪那样,轮番坐交椅,“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简直就玩疯了。结果,争 来抢去,一不小心,好好的一张皮子,硬被椅面上翘起来的钉子剐了个三角形口子。 尽管一开始,我们都守口如瓶,假装不知情,可事情还是让细心的爷爷发现了。 他对那些皮子总是如数家珍,一张皮子上面哪怕有一丁点儿杂毛或疵点,都逃不过 他的眼睛,何况一道口子呢?爷爷手里拎着残破了的黑山羊皮,颠瘸着腿脚满院子 边撵边骂,把你们这些小坏狲,今天别让我逮住…… 其实,即便逮住了也于事无补,皮子已经剐破了,爷爷只是心疼罢了,这下他 没法向人家主顾交代。等把我们挨个儿数落够了,他也就基本消了气,自己又猫着 腰,默默钻进耳房里,在昏暗中穿针引线,密密实实地将那破口缝合好,若不仔细 检查,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可是,主顾上门取活儿的时候,爷爷却并不隐瞒,跟人 家一五一十说了,而且,他还主动提出,不收一分工钱。家里人都很纳闷,觉得他 脑子有问题,点灯费油熬夜的,咱们容易吗?干吗那么死心眼儿呢。爷爷后来在饭 桌子上只跟家里人说了一句话,骗得了人家一时,骗不了一世啊。 那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对爷爷那些挂在墙上的皮子保持了足够的警惕。 耳房里另有一样东西,我们虽然不敢轻易去碰,但对它却无时无刻不充满了好奇。 它一直用牛皮纸包裹着,上面拿线绳子横竖打十字系着,有一包点心那么大小,挂 在靠里面墙角的钉子上。时间太长了,牛皮纸都被芒硝熏得发了白,看上去有点儿 半透明的迹象,里面究竟包着什么,起初是没有人知道的。 我们都还记得,每回熟皮子前,爷爷先要把一张硬撅撅的皮子从架子上拿出来, 浸到一只盛满水的大木桶里。那只桶经常用来泡各种皮子,桶壁一年四季都爬满了 黑绿色的东西。一般情况下,皮子都要美美地泡上那么三五天,直到它彻底变软和 了,爷爷才取出来,很小心地平摊在一块木头案子上,并且是有毛的一面朝下。 爷爷腰里系着那件磨得油光发亮的脏兮兮的帆布围裙,整个上半身像倔强的枯 树干似的趴伏在案子上,手里攥着一把小铲刀,小心翼翼地开始干活儿。他首先要 做的是,将附着在板皮上的残余的肉和油——剔除干净。爷爷几乎是屏住气息的, 手里的工具仿佛手术刀那样,在疙疙瘩瘩的皮面上不疾不缓,游刃有余。通常,小 铲刀爷爷事先是精心打磨过的,刃口银光闪亮,非常锋利,如果用力过猛或不小心 走神儿的话,很容易把皮子割破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果主顾的要求是,只要板皮而不要被毛,爷爷还要在一盆石灰里兑上特制的 硫化盐水,均匀搅拌一会儿,制成那种神奇的脱毛液。然后,他用一把细密的棕毛 刷子,饱饱地蘸上配制好的溶液,一下一下涂刷在被毛的根部。那样子有点儿像理 发师傅给白头发客人染色,真的是一丝不苟。等脱毛液完全涂抹匀称了,再把皮子 对着折一下,然后搁在案头捂上四个来钟头,皮上的毛就很容易脱落。这时,爷爷 跟剃头匠那样,雷厉风行地挥动手里的铲刀,霍霍几下子,厚厚的一层毛就被清除 光了,眼前只剩下一张平展展的裸皮。 爷爷耳房的灶上有两口铁锅。还有一拉起来就咣当咣当响的风箱。爷爷拉动风 箱的拉杆,一股股风从风箱侧面的洞眼鼓吹到灶坑里,火苗子就呼呼地舔着锅底了。 与此同时,火星子从灶口一群群蜂蝶般飞舞出来,爷爷顿时有点儿红光满面,像刚 刚喝了二两烧酒似的。火光中,爷爷的神情里流露出几分憧憬和几分凝重,那大概 是手艺人特有的情慷吧。 水是不用烧开的,锅里一冒热气基本就行了。爷爷会按照一定的比例,开始往 水里加那种刺鼻子的芒硝水,一边加一边用手里的水瓢一圈一圈在锅里搅荡。接下 来,爷爷才把搁在一边的皮子从装满清水的桶里捞出来,一把一把拧着水,再用双 手抓住使劲抖几下,直到水珠变得像雾雨一样细密,爷爷这才将这皮子重新投进水 锅里。 这种时候,爷爷嘴里咝咝响着,双手开始不断地在锅里揉搓,间或,用一把石 刀反复刮磨皮板。这活儿看起来简单,有点儿像女人和面团似的。其实不然,加热 的芒硝水对人皮肤伤害极大,手伸进去像插进火炉中一般,火烧火燎,痛苦熬煎, 一张皮子从头到尾揉刮完一遍,若是没几年的磨练和功夫,手上得活活脱掉一层皮。 那时节当然没有胶皮手套,没有任何的劳动保护,干活儿的人全凭着一双手和一身 好耐力(爷爷一直想从我们几兄弟里挑一个人,跟着他好好学手艺,可我们都太贪 玩儿,而且最怕吃苦了,终究没人能承接他的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