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皮子让芒硝水喂得饱饱的了,就得把它从锅里捞出来,这可是件费力气的活 儿。这时,锅里的水分几乎都被皮子吸收了,一张皮子往往重得像头死羊,手上没 把子力气,根本就捞不起来。所以,爷爷常对我们说,手艺人耍的是手艺,卖的却 都是真力气,光靠耍嘴皮子门儿也没有。 通常,活儿干到这里,爷爷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岁月不饶人,他毕竟是上了年 纪的人。爷爷一面用手背捶着自己的后腰,一面一瘸一拐地从那间气味嚣张的屋子 走出来。如果碰巧我们还在院里,就会七嘴八舌围到他身边,跟爷爷问问这问问那, 那时候,好像一切东西都让人感到好奇。赶上活儿干得顺,心情又畅快,爷爷是愿 意跟我们扯一扯闲篇的。说心里话,他总是一个人圪蹴在那间矮屋里,一年到头除 了不停地干活,简直跟哑包没什么区别了。 羔皮帽子的故事,大概就是这种时候从爷爷嘴里听来的。 那时间,还没你们几个哩。 咱们队不管开大会小会,都要把我揪出去,硬说我这老不死的是啥走资派,要 割我的尾巴。人家想割就割呗,刀子捏在人家手里嘛,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无非是给我戴上高帽子,推推搡搡去游一通街。别人冲我喊口号,再不就吐几口白 唾沫,不疼不痒的。 那时候我成天也闲着,又不许我干皮活儿,整天闷在家吃闲饭,心慌得要命。 唉,那年头呀人人遭殃受罪,庄稼人不去种庄稼,学生娃不去上学堂,手艺人不能 干手艺,好人都得活活憋出一身病来。所以我就想,拉我出去开开会游游街,也不 算啥坏事情,总比成天窝在家里强。有时候,那些人也能舍给我个馍吃,给口水喝, 我估摸着,可能是怕把我半道里给饿死渴死了,他们一时半会儿再挑不出更合适的 斗争对象。 有那么一回,好像是正在外头开啥会,天突然下起暴雨来了,风还大得很,把 台子上的一大堆红旗都吹跑了。开会的人也呼噜呼噜全跑光了。我让他们拿绳子反 捆着,又在地上跪了老半天,腿都跪麻了。眼看天上又开始往下落雹子,雹子少说 有核桃那么大,砸得树叶都哗哗啦啦往下掉,我满头都是疙瘩,疼得钻心呢。可我 的腿脚就是使不上劲,像是跪瘫了,有心想爬呢,手又让反绑着,真是应了那句话,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躺在雨里等死。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蹚着雨水冒着雹子,朝我跑过来,我还没看清楚呢,那人 一猫腰就把我从地上拽起来,随后蹲下来,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前面跑。那人瘦 得皮包骨头,后脊梁硌得我胸口疼。他背我好像都有点儿困难,我的手又被绑在后 面,我根本没有办法搂住他的脖子,他用两只手死死托着我的屁股,我们身上都是 泥水,他一跑我就往下打出溜。 刚跑了没几步远,扑通一下,那人一不留神,栽进前面的大泥坑里了,两个人 一起摔倒了,满嘴满身都灌了泥。可他吭哧着又爬起来,照旧半蹲着把我往他背上 拽,好不容易背起来,又摇摇晃晃拼命往前跑开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那时候像我这种人,说难听一点儿的话,连自己家人都要跟 我划清界限呢,何况一个跟我素不相识的外人,肯冒着那么大的雨和雹子来背我, 想一想那是个啥感情啊!我当时就想,虽说时世纷乱得很,可到啥时候好人还是有 呢,我这一把老骨头,若不是遇上恩人搭救,那天恐怕早让雹子打稀烂了。 他跟头骨碌总算是把我背到他自己的住处,又是给我从箱子里找干衣裳,又是 忙着蹲在灶坑前生火烧开水。柴火的烟熏得他眼泪巴巴的,他像刚哭过一鼻子的娃 娃,眯缝着眼对我说,老伯快趁热喝吧,把身上的冷气逼出来,就不落病根了。我 捧着人家递给我的白搪瓷缸子,看着缸子面上印着的火红的太阳和万丈光芒。水还 没喝一口,我的心就一下子暖和起来了。 我这才细细端详,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上跟他身上一样精瘦,面皮又青又 薄,嘴唇刚冒出一圈小胡楂子,戴着二轱辘镜片子,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我猜他 一定是个念过很多书的人,要不镜片子咋那么老厚老厚的。他换衣裳的时候,好像 还特意把身体背过去,跟个人姑娘似的生怕别人看见,可我还是瞥见他身上一道一 道的肋巴条,好像一根根细木棍支在腔子里,着实瘦得可怜吧唧的,真难为他把我 一路背回来。 等他自己穿戴好了,才回过头腼腆地冲我笑了一下,看见我还没有换上他给我 找的衣裤。就有些不高兴地走到我跟前问我。我已经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开水,浑 身都发热了,我吁吁喘着热气说,不用换,喝口开水就好了。他抓起衣裤重新递给 我,嘴里说不行不行,还是快换上吧,当心感冒发烧。我看了看他递来的衣裳,确 实洗得干干净净的,都能闻出一股日头的气味呢,我又推辞说,不了不了,我身上 一点儿也不冷。他多少有点儿生气地盯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哪能不 冷呢,你都湿透了,快换上吧老伯!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身上脏得很,怕把你的 东西弄脏了。他听了很严厉地睁了一下眼睛,反问我说,是人当紧,还是这些破衣 服当紧?! 我看拗不过他,就坐在那里把湿衣裤都换掉了。他的衣裳裤子我穿多少有点儿 紧巴,但他个头儿比我高些,所以袖子裤腿还得往上卷两圈。外面雹子停了,刚才 还把屋顶敲得牛皮鼓一样响,这阵子雨又下得没个消停,人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出去。 别看我年纪比他大得多,先头挨了场透雨,好像啥事也没有,他倒是阿嚏起来。我 说都怪我这老不死的把你害的。他一个劲擤鼻涕,鼻头都捏红了,嘴里还说没事没 事。可能有人念叨他了。可话音没落,不给他争气的喷嚏又接二连三打出来。我心 里实在不落忍。 这当间,他冒雨出去了一趟,时辰不大又进来了,手里牵着一只母羊,他倒退 着用劲往屋里拽羊,羊呢偏偏又不好好儿走,进两步退四步,人跟羊就僵在门口了, 凭他咋吆喝,羊就是不听话。我赶忙跑过去帮他的忙,双手分开从后面拥着往屋里 推羊。我一伸手就摸出来了,这只羊怀了羔,肚子从两侧往出鼓凸着,少说也有仨 月光景了。 我们把羊连推带搡弄到灶坑跟前,他马上找来干抹布,忙平着给羊擦头脸和身 上的雨水。我看这年轻人真是细心,难怪他对人那么好呢。可母羊有些扭扭捏捏的, 拧着脖子左躲右闪咩咩直叫,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好像他会吃了它似的。果不其然, 趁他佝下腰给羊擦肚子的时候,那羊忽然一头把他抵了个坐蹲,他咧着嘴冲我嘿嘿 了两声。我说母羊肚子有了羔,脾气就变得暴了,怕人惊动它。他从地上站起来, 又去锅边舀了一瓢热水,倒在空脸盆里,随后在里面掺了半瓢冷水,还捻了撮咸盐 撒进去,用指头搅了一会儿。再端来给羊喝。羊先把头试探着伸过来,拿鼻子闻了 又闻,咩咩咩叫几声,才把嘴头子埋进去。吧嗒吧嗒舔起来。 他重新蹲在灶坑前,连着往里送了几把柴火。灶里的火又啵滋啵滋地烧起来。 屋子里已经有点儿暗了,火光一跳一跳地闪着,他的影子在墙上乱晃,火光也照亮 了母羊的半拉身子,看起来好像镀了一层金。没想到这家伙喝完水,突然就用力筛 起身子来了,大概跟人一样喝暖和了,藏在羊毛里的雨水纷纷扬扬散落,溅了我们 满脸满身。 我和他谁也不说话,眼睛都直直盯着羊,好像看着一个进屋避雨的女人。羊这 么可劲一筛啊,它的个头儿身架好像变大了两圈。跟个牛犊子似的,连羊毛都变得 金灿灿松莲蓬的,比先头的落汤鸡相可受看多了。别看羊没心没肺地甩了人一身臭 泥点子,我心里却有种又踏实又舒坦的感觉,觉得自已身上都开始冒热汗了。 过了些天,我去找他还那身衣裳,我们俩也就算熟了。知道他姓袁,是下到青 羊湾生产大队的一个知青,他农忙季节参加集体劳动,有时头头儿也抓他跑跑腿, 再不就去写写大字刷刷标语,平日里就给大队放放羊。也算清闲。 那天,我跟着他把羊赶到一片沟边的草滩上,等羊吃稳当不胡乱跑了,他就从 裤兜里掏出一卷子书,斜靠在土坡上不停地翻啊看啊。我是个大老粗,一辈子不识 字,可一见到这念书人,就打心眼儿里服气他。我想,人家小袁对咱有恩哪,我反 正又没啥事,干脆来替他放放羊,好让他腾出工夫多念会儿书。 打那以后,我一大早就去那片草滩上等着,等他把羊群从大队部里赶出来。 只要讲起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爷爷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生怕别人听不明 白——这可能跟他干皮活儿时间太久有直接关系,复杂,琐碎,不厌其烦,拉七杂 八,简直就是在熟一张老羊皮子。 我们一开始还竖着耳朵听,后来听着听着就烦了,再后来连瞌睡虫都快被他勾 了出来。见我们一个个张着哈欠,爷爷似乎也没了兴致,忽然想起自己的活还没干 完呢,他忙从门槛上起来转身回屋去。 屋里的皮子已经在芒硝水里揉刮过两遍了,此前又被爷爷捞出来晾了好一阵子。 这时,爷爷还得让皮子第三次下锅里去吃硝。爷爷说这些工序一道也不能少,少哪 一道皮子将来就熟不透,像夹生饭一样皮焦里生不软不硬。等把这遍皮子揉刮完了, 爷爷的那双手红赤赤的,真的就像刚刚剥了皮,看得人心惊肉跳。 吃透芒硝的皮子晾过以后,很快就会蒙上一层浮硝。这种东西白花花的,会把 皮子变成了一片盐碱地,爷爷又开始用硬刷子仔仔细细刷上一两遍,直到浮硝像灰 尘一样被彻底清理干净。而后,爷爷在另一只铁锅里倒上清油,同样不紧不慢拉动 风箱,直到把锅里的油煨热,再把喝饱芒硝的皮子投进温油中。 这时爷爷的嘴里咝咝得更厉害了。他不停地用力推拉揉捏着,像在锅里炒整只 羊似的。按他的说法,要让皮子的每一个毛孔都浸足了油,这样清油就会一点一滴 渗进皮板里。经过油水的充分滋润,爷爷手里的这张皮子也就该熟透了,它会变得 柔韧牢固非常耐磨,而且,在今后相当长时间里,皮子是很不容易腐烂变质的。爷 爷说这好比一个人来到世上,不能成天只泡在蜜罐罐里,酸咸苦辣都得尝上一遍, 这样他身上才能有点韧性和魄力,将来遇上再大的苦难。也才能挺得住劲儿。 等锅里的皮子确确实实喝足了清油,爷爷才把皮子呼啦一下捞起来,然后晾在 屋里的一根木杠子上——那根木头杠子就吊在屋梁下,有点儿像运动场上的单杠, 爷爷长年累月往上搭各种皮子,杠子被蹭磨得油光放亮。有时候,趁爷爷不注意, 我们会用双手抓住杠子来回荡秋千,在我们幼稚的瞳孔中,爷爷耳房里的很多东西 都是好玩具一等待它慢慢阴干。 现在,爷爷看上去跟虚脱了似的,走路都轻飘飘的,像一团影子。他需要好好 歇息一会儿,美美地抽上一袋烟,解解浑身的疲乏。他照样从屋里颠颠瘸瘸地走出 来,随手解下腰间的围裙,静静地坐在门槛上,有滋有味咂吧着那支黑黢黢的烟锅 子。抽烟时的爷爷神情变得淡淡的,目光也颤颤悠悠飘出很远很远,好似一缕缕炊 烟。让人感觉到,在烟雾散尽的地方,仿佛藏着无数个谜团。 爷爷连着抽上两锅子烟,精气神好像一下子又来了,他将抽过的烟锅子在跷起 的一只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灰烬纷纷落在地上,晚风轻轻一吹,倏忽就散开了。爷 爷的眼睛在暮色中熠熠闪动,像一头反刍的老牛,他又把我们叫到身边,话匣子就 拉开了。 也不知为了啥,我再去跟小袁放羊,他跟变了个人一样。羊吃苹的时候,他往 草上一躺,书也不看了,唉声叹气望暑天,要么眼睛一闭,一动不动,半天也不跟 我搭一句话。我猜他八成是想家了。小袁老家离咱们青羊湾老远老远呢,坐火车恐 怕也得几天几夜吧。将心比心,换了我也一样,他岁数又这么小,不想家才怪呢。 我是死活想不通,把这么年纪轻轻的城里娃放在穷山沟沟里,到底图了个啥?虽说 心里这么想,可我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