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又隔了些日子,我再见到他时,着实把人吓了一跳。他胡子拉碴的,眼窝都凹 进去了,下巴子尖得像镰刀头,见了我也不吭气儿。有几只捣蛋的羯羊撒欢跑到庄 稼地去啃玉米叶了,他还仰面躺着晒太阳呢。我赶忙撒开腿去玉米地帮他撵羊,等 我把羊赶回草滩上,他还是死人一样不动窝儿。我这才觉察到,他不光是想家那么 简单,肯定还有啥心事吧。 我迷人天生嘴笨,也不知道该咋问他劝他,结果三问两劝地就把他惹烦了,人 家侧过身彻底不愿意搭理我了。我呢又死皮赖脸凑过去,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没 想到他发火了,还撵着让我回去,他让我以后再也别来了,说他一看见我就烦。我 愣了一会儿,想想也是,我一个糟老头子总缠着人家小伙子,算咋回事,就转身闷 闷地走了。没走几步,他又从后面追上来,一个劲儿说刚才都怪他不好,不该把火 发在我身上。 后来,小袁还是主动跟我说了他的事,我才知道他来这里劳动,一直在偷偷看 书学习,他听广播里说他们这些人又能参加考试了,他可高兴坏了,乐颠颠地去大 队找头头儿,可人家告诉他名额早就定下了,没他,他傻眼了。我说好事多磨嘛, 咱先别上火,再好好儿想想法子。他说自己好话说了一笸箩,嘴皮子都磨薄了,一 点儿用处也没有。他还说跟自己一起分到的几个知青,人家托了关系找了门路,事 情就办成了。他说着,就用手狠命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看他灰心丧气的样子,我着 实替他着急啊! 回到家里,我是吃不好睡不香的,一合上眼睛就看见小袁顶着雹子背我,要不 是人家,我这条老命说不准早没了。人到啥时候都要讲个良心,人家救过我的命, 如今他遇到坎儿了,我得想方设法帮帮他,他在这里无亲无故的,我不帮他谁帮他。 可又怎么帮呢?我一个平头百姓。能有啥好法子。翻来覆去,思前想后,一宿心里 也没个着落。 转过天,我又去帮他放羊,远远看见小袁低头赶着一群羊,在前面呼噜呼噜走 着,那只母羊摇摇晃晃跟在最后头,大肚皮眼看快擦到草尖上了。也可能是老天爷 开眼吧,我的脑子突然就闪出小袁要找的那个头头儿的样子。我在外面参加过好多 次大会,对大队头头儿的长相穿戴早都认熟了。特别是小袁跟我说起的那个管事的 头头儿,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人冬天爱戴一顶羔皮帽子,还老爱把帽子抹了戴上, 戴上再抹掉,显摆不够一样。我是干皮活的,一见到皮帽子皮大氅这些东西,就由 不住自己要多看两眼,所以能记在心上。我还记得,那个头头儿的羔皮帽子好像已 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了,帽顶上可能让老鼠啃过,还补丁两三个小圆疤,看着怪寒碜 的。 那只母羊又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它边走边低下头吃青草,我的脑瓜子也跟着那 只羊转了起来,一个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好主意,猛不丁就跑了出来。想到这里, 我的手都激动得抖了起来,我把双手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好久没干过皮活了,除了 吃饭开会,手都养得有些细皮嫩肉的了,这可不像是咱手艺人的手啊!不过,我自 始至终也没把自己的想法对小袁讲,一来我怕他心善根本不同意这么干,二来万一 不成功的话,害得他空欢喜一场,反而不太好。 拿定主意,我照旧假装去跟他放羊,趁他躺着不动窝的时候,我尽量把羊赶龙 一些,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才悄悄地从后面把那只母羊抓住。我从裤兜里拿出在 家预先备好的一卷麻绳子,先把母羊四个蹄子绑结实了,母羊趴在地上动不了了, 只能咩咩叫唤。我又怕声音惊动了旁人,赶紧薅了一团青草,掰开羊嘴,硬塞进去, 它再想叫声音可就小得跟猫娃子一样了。 我抬头朝四周瞧瞧,连个鬼影也没有,我急忙又蹲下来,小声对母羊说,别怪 老汉心狠手辣啊,你是牲畜啥也不懂,我这也是为了一个年轻人啊,你就受点苦头 吧。随后,我就跪在草上,举起两只拳头,使劲往羊的肚子上抡砸,羊咩咩叫,听 得人心发毛。我咬紧牙关,拳头像天上下雹子,最后捣得自己骨头都麻了,一点儿 也使不上劲了。我就一屁股坐在草上,脱掉鞋,用两只光脚片子踹羊的大肚子。母 羊脖子抻得老长,眼角湿乎乎的,泪水哗哗的,羊疼得冒汗,连肚子上的皮毛都湿 透了,汗珠子沾得我满手满脚。我心里也不好受,闭上眼睛不敢多看它。 第二天我早早就跑去找他,其实我是想看看那只母羊。我发现那羊明显不活泛 了,病殃殃的,腰来腿不来,也不怎么吃草,老爱卧着不动,远远瞥见我,就凄惶 地躲到一边咩哔叫起来。小袁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心思不在这里,所以根本没 觉察出母羊有啥异常来。我跟他了打声招呼。说要赶羊到沟边饮水,他懒懒地应了 一声。依旧斜靠着一棵树,两眼发直。我又像昨天那样,放快速度把羊群往远处赶, 那只母羊跑得气喘吁吁的,到沟边喝了一肚子凉水。又让我绑住,美美拾掇了一顿。 母羊本来怀羔快足五个月了,我这样连番地折腾,它到底吃不消了。就在这天 后半晌,我注意到,一股血水从尻尾底下淅淅沥沥渗出来,又顺着羊的两条后腿一 路往草上滴答。这一切虽说是我一手造成的,可当时还是吃了一惊,觉得母羊确实 怪可怜的。想一想,要是把它换成人,一个大肚子女人,她恐怕早该哭天喊地叫人 救命了。我转念又想。畜生究竟是畜生。生来就是任人宰杀的,如果能用它们帮上 一个好人的大忙,那也算是它的造化。这样想着,我才心安理得地把小袁叫过来, 告诉他母羊可能要下羔了。他跑过来时有些惊惶失措,眼睛瞪得铃铛大,我说别担 心有我在呢,过去我接过几次羔。 这天挨到傍晚,羊水先破了,母羊在地上来回转着圈子,嘴里咩咩个不停,脾 气很暴躁,蹄子不停地刨挖着沙土,跟人发疯一样。羔当然是我亲手接下来的。说 心里话,我的手抖得很厉害,特别是第一只羊羔从母羊身下露出头的时候,那种发 紫焐血的颜色,确实有点儿憷人,跟蔫茄子没啥两样。不用猜我就知道那是只死羔 (必须得让它死啊,还得让它早产,如果它迟迟地产下来又是活的,那对小袁可就 一点儿用处也没了)。羊羔死了就可以随手丢掉了,别人不会有任何怀疑,小袁也 不会有啥意见。 小袁真的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躺在血泊里的死羊 羔。我那时满手都是血。好在我把第二只羔也顺利地接了下来,这只小家伙倒是命 大啊,居然还活着,我心里稍稍安稳了一点儿,这样母羊多少还能有个寄托,要不 然太凄惨了,羊天生就是又温顺又慈爱的家畜。母羊果然疲疲沓沓地卧在一片干沙 地上,用它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只剩一口气的小羊羔,好像要把自己身上的全部热 气都舔到这只羊羔身上,好给小家伙取暖。 这种时候,我当然要把责任全都揽过来,说自己老糊涂了,不该让母羊喝那沟 里的水,怀羔的牲畜最怕凉水激着。他没有怪罪我的意思,更不知道事情都是我一 手操办的,他只是不停地叹气摇头,听天由命的样子。 眼看天快黑了,我说自己要先走一步,顺路帮他把那只死羔子扔到沟里让水冲 走,省得叫人看见影响不好。他木木地冲我点头。我临走又再三叮嘱他,不论谁问 只说母羊下了一胎羔,他懵懂地答应了。我当然没有把死羊羔子扔掉,而是悄悄地 带回家,又神不知鬼不觉精心经意地把羔皮子剥了下来。我怕皮子一半天干不了, 就在屋里生了盆柴火,美美烤了一宿。 随后几天里,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干起活儿来。要知道,我可有 日子没熟皮子了,两手都闲得直痒痒了,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有时就连做梦都在 揉弄皮子呢,醒来才知道,身下的褥子让我抠出好几个破洞,棉花都露出来了。 正是讲到这里,爷爷突然停下来的。 我们头顶已是满天星光,每个人的肚子都开始呱呱乱叫。爷爷起身撇下我们悄 然回屋去了。很快,灯就亮了,爷爷的身影在纸糊的窗前时大时小地晃动起来。我 们也好奇地走进屋里。爷爷戴上了自己的一副老花镜,他腿脚不好,当然又得让我 们帮他从墙上把那个牛皮纸包摘下来。 爷爷颤巍巍地接过去,把嘴凑到近前,吹了吹上面很厚的浮尘,空气中顿时弥 漫着呛人的土味。我们却都心跳加速,一个个不由地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在自己 衣襟前揩了揩手心,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一顿令人垂涎的美味。我们全神贯注盯着爷 爷,他用鸟爪一样的老手慢慢将绳线一道道解开,再将牛皮纸包四平八稳地拆展开 来,那件神秘的东西终于闯进我们的视线当中。 接下来,我们简直失望透了,那不过是一个类似半拉西瓜壳样的皮帽子,尽管 它表面的羊毛又卷曲又细密,摸上去轻软而又蓬松,皮子颜色还有些奇怪地发紫, 可除此之外,我们实在看不出它到底有啥好的,况且,这东西不知搁了多久,那股 陈腐的味道实在让人厌嫌。我们都想溜出这间低矮的屋子,却发现爷爷双手紧紧抓 着那顶羔皮帽子,浑身颤抖着,老泪纵横的样子。这就让人觉得他真够可怜的,我 们只好把腿脚又老老实实收回来。 爷爷一边抹着浑浊的眼泪,一边絮絮叨叨跟我们讲下去。 计划不如变化快啊!那年忽然摊上个连雨天,到处闹洪水,人心惶惶的,各个 生产队抽派了一大批精壮的民兵和社员,都到河边抗洪抢险。听说小袁也跟着大队 头头儿下去了。 我去找他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大队重新换了个老汉接管那群羊。我一打问才 知道,母羊下完羔血哩哩啦啦流个不停,当夜就死在圈棚里了。那只小羊羔没有奶 水吃,没熬过两天也断了气。我心里真格不是个滋味啊,不管咋说,好端端的三条 性命,就这么让我给糟蹋了。我之所以要用这个法子,也是不得已啊,说起来这还 是早年跟师傅学手艺时听来的。为了得到一张上好的紫羔皮子,有人挖空心思想出 这种歪点子,据说像我那样见天折磨怀羔的母羊,等羊羔子生下来皮子就会紫黑发 亮,用它做成的帽子能换来大价钱。当时,我只用这法子来给母羊催生,至于别的 我可没来得及多想。 屋里的皮子还没有阴干呢,我就被队上抓了起来。不知是哪个狗日的嘴长告的 密,说老远就闻见咱们家一股臭皮子味,还说这叫资本主义死灰复燃,他们把我提 溜去好一通拾掇啊,硬要我交代皮子打哪儿弄来的,受谁指使的。后台是哪一个。 我把牙一咬,心想就是刀搭到脖子上,我也没话可说。这时偏偏又有人跳出来,说 留意到我前一阵子老跟大队的羊倌黏糊在一起,还说我成天起早贪黑鬼鬼祟祟的。 这样一来,情况可就复杂多了。 大队临时开揪斗会,我又被戴上了高帽子。外面还在滴滴答答下着雨,天好像 这辈子都睛不了了。头顶的高帽子让雨淋透了,上面的黑字肯定也洇开了,黑墨水 一道道往下流,漫了我一脸。我觉得墨水的味道比皮子可臭多了。这种节骨眼儿上 开会,严重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台前几个民兵都端着真家伙,台下社员挤得黑压压 的。跟一片长疯的高粱一样密。我老老实实跪在台沿子上,感觉看啥都模模糊糊的。 头头儿们开始讲话了,下面好多人都跟着大声喊口号。头头儿话音刚落,我忽 然一扭头,却看见小袁一路小跑,从侧面走上台来。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心想这 回完蛋了,我真是该死啊,活活把人家娃娃给坑了。小袁往台中间一步步走去时, 好像也回头扫了我两眼,不过他马上就扭过脖子不再看我了。我想他这样做就对了, 这种时候他非得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而且,这事他一定得说自己啥都不知道,把 责任全都推给我。 正在我瞎琢磨的工夫,小袁已经开始讲话了,他声音响亮,底气足得很。我认 识他以来,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放开嗓门儿讲话,他一向斯斯文文的,特别是前一 阵子,他成天一声都不吭像个哑巴。我耳朵里乱七八糟的,隐隐听见小袁在台上讲, 这个臭皮匠是披了羊皮的狼,他趁我放羊的时候,假惺惺过来跟我套近乎,我当时 没有觉察出他的狼子野心,怪只怪我放松了警惕,让这只狡猾的资本主义老狐狸钻 进人民公社的羊群里…… 可能是上年纪的缘故,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咋回事呢,台下的社员已经呼啦一 下子冲了上来,霎时间拳脚跟天上的雹子一样落下来。好在我还算命大,只搭上了 一条腿,这没啥大不了的,我的两只手还好好儿的,我就知足了。至少,后来我还 能凑合着把这顶羔皮帽子做出来。 ——唉,不说了,不说了,事情早都过去了。 人这一辈子呀,谁遇不上个沟沟坎坎的?我这心里跟明镜一样,小袁那也是被 逼得没法子了,关键时候,谁人又能不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呢?真的,我从来不怨 他,也不恨他,我自始至终都相信,那娃娃心肠还是好的。 爷爷慢慢地垂下白发苍苍的头,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人走到那一步,还能 咋样呢。我们乘机像老鼠那样,一个个刺溜刺溜钻出了矮屋。 外面的空气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