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从面的上下来,站在傍晚灰扑扑的土路上。一个七八岁男孩,像一只煤球, 擦身滚过,他穿过土路跳到田埂上,站住,回身,黑眼珠瞪着我咧嘴笑。我问客栈 在哪里。东山。他指指身后。东山是客栈?老师。老师开客栈?他不答,转身沿窄 窄的田埂走。我就跟着他。田地平整,绿绿的不知是麦子还是什么,一垄一垄分梳 清晰,笔直的分界像女孩子的白色发线。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散落在田畴靠河的一面, 被红的树,绿的树,黄的叶子,遮蔽。田畴一层一层下跌,像一片片剥离的面包皮。 我茫然跟在黑眼珠男孩身后。 走了半个小时或更多,碰见一棵满身红叶的大树,男孩站住,在树下等我。树 叶子从短短的树脚就往上疯长,枣红的、椭圆形的、没有斑点看不清叶脉的叶子, 挤满树身。我走到树下,叶子就挤上脸,有淡淡的香气。男孩仰脸看我,指着前面, 说:东山。顺着他的手,从叶子的缝隙看去:好大一幢房子!缝隙不能穷尽,我拨 开叶子:一共四层,灰石垒砌的房子,墙体糊上白石灰,只靠房顶的一圈涂成两条 暗红色,走廊木栏杆、木窗也是暗红色,窗户四围的石墙则涂成青黑色,呈铲形, 房顶是个平台,金黄的玉米挨挨挤挤排队挂着。与一路上所见的火柴盒房相比,这 房子在平整的田畴上高高拔起,如此突兀;紧挨主楼,还矗立着一座五角形的、约 莫七八层十来丈高的石碉楼,不规则地开有小小的黑洞。我低头询问,男孩却不见 了。 朝红叶树正对的方向走去,恰好就是房子的正门。门楼二丈多高,门框有黄、 红、白、蓝四色绘出的三角、水纹及云纹图饰,两扇暗红木门虚掩着,两只黄铜色 圆门环各从一只怪兽的鼻子穿过,门缝透漏着光。我犹豫着,门突然就开了,一个 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手拉开门,盯着我,似乎他知道我会来,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侧 光站立,脸有点儿黑,虚倚着一扇门,一只手撑在另一扇门上。我吓了一跳,后退 一步。——是东山客栈?是东山。我想住宿。请进,我叫东山江山。是东山老师? 老师是我舅舅,他教人画唐卡。东山是你的姓?东山是碉楼的名字。碉楼?七百年 前造这个碉楼时,给碉楼取名东山,住在这里的人,就都姓东山了。那么我住在这 里,我就叫东山荔红了?啊,大概可以叫吧,你住在这里时就这么叫。——他笑起 来。牙齿很白很齐整,脸的确有点儿黑。他让开身子,我随他进去。 除了深目、挺直的鼻梁,他真不像一个嘉绒汉子。近乎单薄的身躯,过耳长发 略略卷曲,反扣顶鸭舌帽,晃晃荡荡一件蓝灰长袖棉布T 恤,一条满是口袋的灰蓝 休闲裤,他神情萧索、眼神忧郁、若有所思,看上去像一个落魄的诗人或一个苦恼 的美术学院学生。他沉默地穿过庭院走上台阶。台阶尽头是块宽大的平台,一棵石 榴树吊挂着满身红果子,现在是十一月,美人蕉、一串红、月季杂错地依墙站立, 红艳地开着花。整幢房子都散发着古老而明艳的气息。二到四楼是客房,每层约十 来间,沿走廊毗邻相接;二楼有起居室、娱乐室,隔着平台有一排矮房子,是厨房 和餐厅。台阶以下的底楼,储存杂物、圈养牲口,外面是开阔的院子,可以并排停 放七八辆车,院子与田畴、菜地、果园相接,翻过围墙,就有小路直通到山上去。 主楼客房比邻碉楼的三楼转角处,垂下一大丛粉红的蔷薇花,盛开着,花影在石墙 上斑斑驳驳。那碉楼如烟囱一般孑然挺立,从平台右边一扇不上漆的陈旧小木门可 以通过去,小木门紧闭,挂一把大铁锁,似乎长年不开。 我跟随东山江山走进起居室,那里已围坐着三女一男,说着粤语,唧唧喳喳的 像迁徙的候鸟。江山将我的行李放在布面沙发上,示意我坐,说:你等一下,就带 他们四个出去了。傍晚的阳光从半扇矮矮的木格窗进来,将大红底描金花蓝云纹长 茶几的一角照耀得闪闪发亮,窗格子是暗绿、白、黄、红四色拼成的菱形或八角形 图案,上面错落地点缀些四辦、六辦花朵,窗台上有一盆洋红月季,对面墙上从上 而下一幅大壁画,赭黑底,以金色描出一个神衹,由近而远,叠排四个由大而小的 脑袋,一个样的圆睁双目、咧着大嘴,身子则布满石绿鱼鳞,鱼尾弯曲到波浪之中, 神情威武,却不骇人,甚至幽默,我看着忍不住笑起来。半小时后江山进来,他看 我一眼,也不吭声,拎起我的行李就上木楼梯。我顺从地跟在后面。 ——他们住哪里?三楼。我不住三楼?你住四楼。我可以挨他们住。他们一伙 的。四楼还有别人住吗?没有。安全吗?这里都很安全,有事情可以叫我。四楼更 好吗?房间都一样。没有钥匙吗?没有钥匙,晚上你可以从里面闩上门。那我要出 门怎么办?晚上你没法出门,看不见,到处都很黑。 晚上果真很黑。吃过饭,无事,靠着房前的栏杆闲站。栏杆正对着山,那些白 日红门白墙散落在树丛里的藏寨,如今漆黑一片,零星的一两盏灯也很快熄灭,好 似被吞吸到巨大的洞穴里。楼下的四个广东人跑来跑去串门、大声嚷嚷,讨论明天 的活动,看照片,将洗澡水弄得哗哗作响。啊,真庆幸没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样不 稳定的吵闹声似乎极力要将我拉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那个到处轰响、忙碌不停、 飞奔前进、高速运转的世界,那个拥挤着干不完的工作、琐碎的细节、常规的面孔、 习惯的声音,那个无所不在、无处不渗入着常识的缤纷世界,那个一惊一乍将豆大 的事情渲染得举世皆知、大街小巷都在交头接耳、人人洋溢着心领神会的笑容的世 界,全都渐渐消退、喑哑,终归于无声了。那些声音消失了。远处的狗吠声,零落 的、例行公事的,却也将月亮吓住了,它躲在云里不露脸,星星却特别大,放肆地 以为它们钻石的光能照亮天宇;风的翅膀拍打着哪扇窗户,拨弄得树叶子发出并不 阴郁的叹息;隐隐似有水声,仔细听,又分辨不清。我完全陷落在属于乡村的黑暗 里了,纯正的黑,伸手不见五指,星星的光亮仅仅反衬着更深更浓无法化解的黑。 一种陌生的清爽感包裹着我全身。没有丝毫恐惧,这个隔绝的地方天然具备充分的 信赖感。这是我需要的孤独,完全属于自己的旅途,不被打扰的思绪,消失身份的 世界,没有时间的空间。 东山江山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并不犹疑,也不滞重。他走到四楼,他向我走来, 他靠在我边上的栏杆上。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手指头夹一根烟,烟头一闪一闪的, 红。 ——晚饭吃得习惯吗?习惯的,谢谢。我们这里的东西怕你们汉人不习惯。很 好的。你从哪里来?上海。上海很繁华吧?我倒觉得你们这里好,十一月还能看到 蔷薇花。待久了,就不觉得好了。你的汉语说得很好嘛!我在四川学过画画,这里 南来北往客人又多。我就猜你是画画的。怎么猜的?呵呵,我额头上又没写字。样 子和人家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嘉绒人都和我一样,呵。你画什么呢?唐 卡啊,小时候就跟舅舅学的,起居室那幅龙神就是我画的。多好,我一直想学画, 一直也没机会。你做什么的?在公司上班啊,没劲!所以才跑这里来。我却想去上 海。 他抽完一根烟,又接着一根,打火机啪一声,火光中,看他俯首侧面挺直的鼻 子轮廓,薄薄的嘴唇,一绺头发垂在脸颊,他抬起夹着烟的右手拂了一下头发,回 脸看我,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温柔迷茫。火光熄灭,他继续自顾自抽烟,也没有递 给我的打算。 ——白天你注意到了嘛,对面是一座神山。神山?墨尔多女神山,是我们的圣 地。听说你们的祖先是女子,崇拜女神?是的,我们这里原是东女国,女王统治, 嘉绒的意思就是“女王的河谷”。这幢房子是靠河的?大渡河的上游,大渡河的意 思是“女王的泪水和汗水”,我们家背后就是泪水和汗水,呵呵。多有意思啊,难 怪我听到有水流声呢。关于墨尔多神山有个故事。说来听呀。这附近有座雅拉神山, 山顶一年四季积雪不化,传说山神变做白衣少年,与这附近一个叫冰珍拉姆的少女 相会,少女夜夜都梦见他。唔,后来呢?后来终于有一天,少年不来了。那少女就 沿梦中少年说的诺米章河谷去寻找他,却溺水死了。就这样死了?!山神很后悔, 他把少女的尸体放在一个水晶石棺内,天天对着哭,终于感动了地神,开恩让少女 每年有一天复活与山神相会。后来呢?后来他们生了个女儿,就是墨尔多神,这房 子后面沿着河能一直走到诺米章河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