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知是因为故事,还是因为夜的薄薄凉意,似乎也没什么话能继续下去了。长 久的沉默,像黑夜黑得那么沉。但并不让人讨厌。江山似乎理所当然地长久站在身 边,我也理所当然接受他的陪伴。某种难以言传的情绪像萤火虫一般在我和他之间 一闪一闪。但终于到了应该道别的时候了。江山挪动了一下,向我转过身来,看不 见他的表情,听他轻轻呼吸,他很认真地说:晚安,晚上睡个好觉。晚安。我轻声 回答。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有事情叫我,我就住在你隔壁第四 间。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过去,响过去,停下,听到门把转动,呀一声门打开,咔嗒 一声,关上。四下归于寂静。 我也进房,开灯,轻轻掩上门,插上门闩。靠在门后,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提 着的心放松下来,双手握成拳头,指甲切入掌心,额头起一层薄薄的汗。晕黄的灯 光将房间每个角落填充。这是个十来平方米的房间,木头构架,与隔壁房间也仅隔 一层木板。房顶、踢脚线、门框都漆涂以红、蓝、黄三色。房内陈设简单,面对面 摆两张罗汉床,没有床架,没有顶和蚊帐,三面床板,正红底色,以金、黄、白三 色描绘格桑花、麋鹿、藏红花等,以浅蓝湖蓝勾勒湖水纹,白色蓝色勾勒云彩,鲜 艳无比,属于藏传绘饰,与唐卡风格一致。枕头被套都是扎染的蓝印花布,与色彩 明快的床相互映衬,富丽而雅致。窗台上有一只银制鱼形香盏,上搁一根将要燃尽 的藏香,难怪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沉闷而令人眩晕的香味。窄窄的一扇木窗虚掩,半 拉着一挂扎染蓝花布窗帘。我试图掩上窗,始终闭不紧,只得随它去,将窗帘拉平。 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将行李包拉开,把东西全掏出来:防晒油、润唇膏、 香水、电脑接线板、水杯、咖啡简装包、红景天口服胶囊、创可贴、红笔蓝笔各一 支、银皮面日记本、书、黑色充电器、外套内衣毛衣袜子……全摊在一床上。将另 一张床上的被子摊开,拉平,拍松枕头。然后呢?洗澡——脱衣——上床——整理 照片——写日记——做这些事的时候,总觉得心不在焉。江山的温柔迷惘的眼神, 夹烟的修长手指,黑黑的脸薄薄的嘴唇,头发,转身的脊背线条,有点瘦削的肩膀, 一再出现在脑海。这个陌生的小小的异域房间,正是我的需要。异样的绘画、格调, 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还有古怪的香气让人胸闷、昏昏欲睡。这些都属于今晚的我。 属于我的这个时间。江山。他为什么那样看我?他为什么不将我安顿在楼下?他为 什么告诉我他就住在隔壁第四间?他的眼神给我什么暗示?他是不是……多么可笑 啊。这些念头在脑中嗡嗡旋转,像飞蛾乱扑。这个客栈,从来到这个客栈开始,似 乎就应该发生点什么。但是没有。我还是这样躺在床上,靠着枕头,一如以前经过 的所有客栈,整理完当天的行程日记和照片后,开始看书。我读到的是兰波的话, 不,是昆德拉叙述的兰波的话。 我在期待什么?潺湲的水流声,来自北窗。啊,“女王的泪水和汗水”。木窗 关不拢,风从窗缝进来,窸窣着。我竖耳谛听,感觉是人的手指在轻敲窗户。听说 此地有走婚习俗,难道江山已经给我这样的暗示了?据说走婚的男人,是顺墙爬上 来,从窗户进来的。难道这关不拢的窗户就是为这样的夜晚设置的?门闩!江山提 到了门闩。或者他是希望我不要插上门闩,他只要轻轻走到我的门前——是的,他 就在左边过去的第四个房间,他只要走几步,只要尝试着推一推门,只要我不插上 门闩,就是得到我的许可,他就可以进来。一股暖流从脚底漫上来,漫上来,顺着 腿,漫到大腿根部。我将头埋进被子里。这个房间真是太闷热了。我爬起来,摸黑 走到门口,拔下门闩。伏在木门后,听门外的声响——寂静的声音,黑夜的声音, 隐约的水流,风吹动树梢,远远的狗吠零零落落——倒了杯水,回到床上。在时间 中,焦灼地等待慢慢暗淡下来,旅途的劳累主宰了我,我沉入到睡眠的黑色旋涡中 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揭开我的被子,他的手,有些凉意,抚摸我的腿。他俯身 下来,亲我的额头、嘴、脖子,将脑袋埋在我的头发里,嗅我的头发;含混嘟囔着, 是我听不懂的话。他整个人移上来,覆压着我。沉重!喘息!急促!一番手和手、 身子和身子的搏斗,我彻底醒来,抱住他的脑袋。 ——是东山江山?嗯。你怎么进来的?总之我进来了。是不是你们这里的规矩 这样,你和其他女客人也这样?因为我喜欢你啊,你喜欢不喜欢我?喜欢。我就知 道你会等我。怎么知道?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嗯。你知道我今晚会来吗?不知道。 害怕我吗?不害怕。为什么?说不上,不为什么。今晚你必定是我的女人。你也必 定是我的男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女人。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的男人。我不想知 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们就这样。是的,就这样。 我张开丰满的羽翼包围他,所有的毛孔都张开小小的口,迎向他,我的草地肥 厚,充满弹性,吸引所有路过的孩童来打滚,像诱人的花蜜等待蜂鸟,像蜘蛛,铺 开了黏性的网。他的直接,如此粗鲁、充满勇气,如我所愿,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的叫喊震动屋宇,灰尘簌簌落下,盖过了他的喘息,将我和他都吓了一跳。一个 甜美的饱满的目标吸引我全力以赴,去接近顶点。我整个被抛到云里,飘浮的云啊, 看不到踏实的土地啊,人啊,房子啊,被裹挟的生命啊。唯愿如此,唯愿如此,在 这个陌生的客栈,了此一生,在这个瞬间。 ——你说,白衣少年为什么不与冰珍拉姆相会了呢?也许太熟悉了吧;你说的 这个故事倒让我想起另一个故事来。嗯。(他趴在我身上,光洁如莲藕,呼吸不匀, 声音含糊)古希腊有个女子,叫普赛克,每夜与一个男子相会,男子说,你不要点 亮蜡烛看我,否则我就消失了,但是普赛克禁不住诱惑,有天点亮了蜡烛,因为她 疑心对方是个丑陋的魔鬼,一看,是个美少年,那是丘比特,一个爱神,她看得呆 了,不料蜡烛油滴落,将少年惊醒,他站起身就消失了,从此不来了呢。呵呵,所 以你做梦不能醒,一醒,我就不见了。你也不要疑惑,不能看我,一看,我就不见 了。后来普赛克也去寻找丘比特,爱神维纳斯给了她一个盒子,说,你去渡那条河, 多危险你都不能打开盒子,你如果信守了诺言,就能见到丘比特…… 他轻轻打鼾。他的腿裹压着我的腰,沉重、黏糊。两条深海里的鱼。汗水与藏 香,沉闷的黑暗,浓重的气味,让人憋气。我躺在江山的臂弯,这个陌生的男子, 此刻是我的主人。我抚弄着他柔软的头发,在白日,它们微微卷曲,如今缠绕我的 手指。思想中止,时间停滞,只想这样一直睡下去,睡下去。 门外喧响,轰鸣,敞亮,热闹。说话,笑,歌唱,敲打什么,扫地,拍手,楼 梯上上下下,沿走廊踢踢蹋蹋跑,开门关门,一群人就要破门进来……我惊恐地盯 着房门。——我们怎么出去?走出去。我不能,我这个样子。那我们逃走?怎么逃? 从窗户。怎么办?你看,绳子。——江山手里果真拿了一捆麻绳,想来这是他们走 婚的常备物件。他打开木窗,将绳子的一头系在窗户的铁钩上,另一头顺墙垂到窗 外,一只脚踏在茶几上,一只脚跨出窗台,回头对我说:来,抱紧我。我趴在他背 上,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脖颈。他双手拉绳,双脚顶着墙体,顺着绳子,慢 慢下坠。四层楼。下面是河滩,喧响的水流,杂乱灰白的石块。我们顺利地下到地 上,靠墙站立,江山看上去老练轻松,笑嘻嘻侧头看我,而我手心全是汗,脸色苍 白,依旧死死拽着他的衣服。 江山牵着我的手贴墙走。走了十来米,看见一道低矮陈旧的木门,虚挂一把生 锈铁锁,拽下,推开进去,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阴湿,霉味,扑面而来,有 水从上面滴在头顶,我的手按在冰凉、滑溜溜的墙体,吃了一惊。紧贴着江山走, 他的温暖的肉体让我安定。走了十来步,眼睛适应了昏暗,看见一道木楼梯,江山 拉我顺楼梯旋转上去,台阶、扶手,布满灰尘。到第三层,过道右边一扇窗,没有 上漆的雕花木窗格,透露着光亮,将开裂、陈旧、满是灰尘的地板呈现。面前两扇 木门,江山很老练地拽下生锈大铁锁,门咿呀一声打开。 眼前豁然敞亮:一个红色的房间。大红地毯。正对门一个大屏风上挂一面蓝底 白云纹旗,正中一弯白月亮托一个红太阳。旗下一架罗汉床,上铺刺绣羊毛毯,床 前一只红底描金图案茶几,上放一副陶瓷茶碗,一只擦得发亮的铜吊壶。墙板全是 上好木料,下部包裹橘黄暗纹绸缎。左边沿墙排列四副小榻,榻上铺羊毛垫子,榻 前设长条茶几。右边靠墙放置两张长案,放置香、果子,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黑白 相片。天花板、木墙上的布幔都是朱红色,四面墙壁有几架铜烛台,烛火燃烧,将 房间照得通红。江山说这是他们家的祖房。祖房左边是个小小的佛堂,只点一盏油 灯,光线昏暗,一个陈旧的龛里供奉着一尊塑像,江山说那就是墨尔多女神。佛龛 前一架长案,也陈列果子、青稞酒,案下一个陈旧的黄缎蒲团,蒲团前一个铜炉子, 祭拜时烧香纸所用,小小的七八平方米的房间,弥漫着陈年油脂燃烧的混浊香气, 混同着霉味,异常沉闷。紧挨佛堂的还有一个紧闭着的小房,江山说那是放置财物 的密室。 江山拉我转过祖房正中的大屏风,是个窄黑过道,摸黑顺一木楼梯上去,顶开 一块木板。原来又是个密室。只十来平方米,地毯、蜡烛、墙壁,与祖房一样,都 是红色的。只是多了一只带镜子的梳妆台,一个软黄缎圆凳,东西相对各有二张罗 汉床,式样与客栈的其他房间一样。宽大的一张,放置着大红缎面枕头、被子,另 一张窄一些,床正中搁一个几案,上面放置一套黄铜鸦片烟具,一套碎瓷茶具。离 大床两米多高的墙壁挂有一块白幕布,幕布上画一只黑色花瓶。 江山拉我坐在大床床沿。一一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了。这是在哪里呢?我们家 的碉楼啊,客房右边的碉楼,你注意过没?不会有人进来?每天会有一个人来打扫, 不是从我们刚才走的门进来,从另一个门,不过现在他不会来,我让他不要来。 真的没人打扰。万籁俱寂。除了江山说话,笑,呼吸,喘气,也听不到水声、 风声。也没有阳光从木窗进来,四壁红烛,将房间照得通红。我们躺在床上,赤裸 身子,互相看、亲吻、抚摸,然后疯狂做爱,累了就睡,醒了,继续做爱。我说饿 了,江山就从床底拿出一把木梯子,支在床上爬上去,拉开那幅幕布,原来是一个 半人多高的墙洞,洞中有个大竹篮,装有新鲜的荞麦饼、青稞酒、酥油茶、烤羊肉。 在固定时间那只篮子就会出现在那里。我用不着知道什么。我要的就是这样在这里, 忘记身份,没有时间。有时候江山会出去,他抬开地板的一块,钻了下去,没一点 声息。我就安心地一个人躺在床上等他。回来时,他总会变魔术一般带来石榴、葡 萄、上好的酒,还有银首饰、黄玛瑙、玉石和漂亮衣服。有时候,做完爱,江山光 着身子懒散地歪在对面的罗汉床,点了烟枪,吧嗒吧嗒抽,烛光下,他晕红的脸, 英俊而颓废,真让我心疼。房间弥漫着好闻的烟草味,我似梦非醒地,听他说起他 的爷爷,最后一个土司的管家,土司家的事,战争,喏,他说,那个洞就是枪眼, 这里本来是发生战争时隐藏自己的地方。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如烟雾一般在我耳 边缭绕,并不进入我的心。我只是要现在,此刻,我们两人,在一起。这一刻,就 是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