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道是过了一周,两周,或者一个月,两个月。我的时间,是以江山来,他 走,他再来,他走,来计算。我唯一的事情,就是等他。但是,似乎,等待的时间 越来越长起来。我焦躁地坐在床上,下来,盯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在房间来回踱步。 江山一来,我就泪流满面地问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他说并不长,好多事要处理, 一大家子,还有客人要应付,他不能失踪,失踪了人家就会找到这里。他亲着我的 眼睛,我的眼泪,说像以前一样爱我。他说得不错,但总有漏洞被我抓住,我就又 换了角度,盘问他的大小事情,他家的客人,女客人。江山一再赌咒发誓、重复着 爱你爱你。他的嘴堵住我不停喷涌出的愤怒。我们的口角总以更热烈的做爱结束。 可是我看见了江山眼中的不耐,他的焦躁,我听见他在叹气。在他从我身上下 来,背转身睡着时,冷漠与孤单就浸染到我全身,到处是单调的红。我大睁着双眼, 脚底冰凉。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爱我,我自已是否爱他,是否就愿意待在这里。看着 江山穿好衣服,消失在地板下,我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或者此去他再也不会回来 了。我在十来平方米的房间走来走去,像笼里的红嘴绿鹦哥。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 我得出去。我要出去。我不能就这样无望地困在这里,我得出去找他。于是我如江 山一般趴在地上,掀起红地毯,寻找通到下面祖房的那块地板,但是我摸遍了所有 的地板,都是结结实实,没有任何移动的痕迹,它们似乎是整体的一块。这压根儿 就是封闭的一个房间,没有任何通向外界的出口。我拍打着地板、墙壁,哭叫。只 有我自己的声音,嗡嗡嗡地回荡在房间里。我无力地坐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那个送来食物的墙洞。对!搬了梯子爬上去,果真,竹篮在那儿。 原来那篮子被安置在两个滑轮及两根粗绳上,有人在下面拉一根绳子,竹篮上移, 被准确送入洞中,过一段时间,下面拉另一根绳子,将篮子拉下去。我将篮中的食 物全部搬出来,自己爬进篮子,蜷缩着,刚好容下我。好一会儿,篮子动了起来, 离开洞口,晃晃悠悠,悬浮着,我应该是离开了碉楼,离开了那个红色房间,蓝天 白云,多么明朗、清爽的世界,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我又欢喜,又害怕,篮子似 乎正在往下,但我不敢探头去看,只是牢牢抓紧篮框。 不知过了多久,篮子震颤一下,撞在硬物上。着地了。我探头看,一个老人站 在面前,一身铁锈红半袖藏袍,暗红帽子、鞋子,满脸褶皱,神情木讷,两只眼眶 完全凹陷下去。是个瞎子!我正要爬出来,他却弯腰准确地一把提起篮子,背在身 后,抬步就走。我大叫放下我,放下我,他理也不理,一味往前走。难道他又瞎又 聋?我扒着竹筐向外看:应该就是江山以绳子坠下我俩的河滩,灰白杂乱的石头, 杂树,不远处的水流声,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但是江山呢,我要回到客栈, 要找到江山——老人沿着河滩走,一步步跨上一根大树干雕的台阶,爬上一处田垄, 从两棵几乎合拢的大柳树间穿过,再走下一根树木雕的台阶。他似乎并没瞎,一直 走到河边。河边停靠着一只独木舟,他将篮子连同我一起放在船头,自己站在船尾, 双手握一根长竹杠,朝岸边一点,那船就向河面滑去。我安静地待在篮子里,深深 呼吸潮润的空气,河水拍击船身,清泠的声响,我又做回我自己了。只是,江山, 江山,你在哪里……船体突然震动了一下,碰到一处礁石,独木舟倾斜着……水漫 进来,浸入竹篮……红衣老人不见了,我试图从篮里爬出来,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我大声喊救命……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了……船体继续倾斜……慢慢下沉……我 大声喊…… ——江山——江山——江山摇着我的胳膊,俯身亲我的脸……啊,只是一个梦。 一个梦。我一身是汗醒转过来,正躺在江山的胳膊里。他多么美丽,年轻的脸。和 我缠绵,他褐色的身子。门外喧响,轰鸣,敞亮,热闹。说话,笑,歌唱,敲打什 么,扫地,拍手,楼梯上上下下,沿走廊踢踢蹋蹋跑,开门关门……水流声……风 从木窗进来,阳光也从木窗进来——天亮了。嗯,天亮了。我得走了。怎么出去? 走出去。那不行,我怎么办。没关系,就这样出去。不好。有什么不好?——江山 开始穿衣服,穿一件,亲我一下,我看着他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好。他站在面前,面 色红润,他温柔地笑着:你今天,不走了吧?我不答。他走到门口,回头,含笑看 着我。他打开门,就走了出去。 头好痛啊。外面怎么这么大的声响。是音乐?几点了?我睁开眼睛,台灯还亮 着,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昨夜靠着枕头就睡着了。阳光透过蓝印花布窗帘,斑 驳地落在窗台上。应该很晚了吧?被头上还摊着一本书,昨晚看的,昆德拉的《生 活在别处》。书页正翻开在雅罗米尔做梦,梦见自己叫但维尔,但维尔总也睡不醒, 做了一个又一个梦。对面的罗汉床上杂乱地散放着我的旅行杂物,木窗虚掩,窗台 上有一卷麻绳,藏香早已燃尽,灰白的香灰像条虫寂寞地卧在香盏中。 洗了澡,看看表,九点了。肚子饿,身子也困倦得很。今天去哪里走一走呢? 到此地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游玩目标,不过是随意四处走走,但的确也应该去哪里看 一看。我收拾好随身东西,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打开门——走了出去——音 乐好响啊,从楼下客厅,传来藏歌,是《卓玛》:“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 卓玛拉……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我从扶栏向楼下望去,是江山,他正 拿着扫把,低头一下一下打扫平台,一边打扫,一边大声地跟着唱机歌唱,平台上 放着一张桌子,摆好了一副碗筷,一个白瓷茶壶,两只杯子。 听见我从楼梯下来,江山抬起头,明亮的笑容漫上他的脸。他今天换了一条牛 仔裤,一件白色T 恤,靠着扫把,一手叉腰,招呼我——起来了?睡得好吗?挺好 的,那几个广东人呢?他们早起来走了,说是去党岭。哦,我睡晚了。你早饭吃什 么?有馒头、荞麦馍馍、酥油茶,还有稀饭。稀饭馒头吧。好嘞,马上来。——他 很快端来早餐,熟练地摆好,并不放弃歌唱——这边碉楼一直锁着?碉楼,是啊, 平常锁着,这是我们家的祖房、佛堂、宝藏室什么的。能参观吗?当然可以,你先 吃早饭,一会儿带你去。这里碉楼是不是很多?是很多,一般稍稍富裕的人家,都 会盖个碉楼,战争时候做军事防御,和平时候贮藏东西。你们不住在碉楼?一般不 住人,除非特殊情况。嗯。你打算住多久?说不定。住得惯,就多住几天吧。 巨大的声响,将我弄醒。我是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是上海一个司空见惯的白天。 窗外的建筑工地杂乱堆放着机器,工人蚂蚁一般忙碌着,两台铲土车旋转着身子, 将带铲子的机械臂奋力往地面伸去,打桩机的巨大声响,似要将窗玻璃震碎。不对! 这声音不是从工地那儿传来的。是的,是楼上在装修。锤子哐当哐当敲打地板,就 在我的头顶上方,混杂着木板被锯子吞噬发出的尖利惨叫,惨叫声两三分钟就重复 一下。电脑处于休眠状态。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呢?得去公司交一个新产品广告策 划方案,下午还有个会,我怎么就睡着了呢?呀,都十二点半了,要来不及了。我 慌忙移动鼠标,屏幕上显出一幅照片:一幢四层彩色藏寨前,一个男子叉着腰站在 一棵石榴树下,正午,没有阳光。这是我在百度上下载的一张照片,我在寻找资料, 预备下半年往川西走一圈。摄影者是“塞壬歌声”,照片上方有一行字:2007年11 月,住在丹巴东山客栈,主人家外甥东山江山目送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