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们外乡人,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哭歌”吧?哭歌呢,就是一边哭一边歌,哭 里有歌,歌里有哭,是哭和歌的和谐统一,是歌和哭的完美交融。这么说吧,刘湾 镇上有一个祖上传下的习俗,但凡谁家死了人,亡人的女眷就要在葬礼上哭诉,历 数亡人生前的成长经历、为人处世、事业成就、家道兴衰……那可不是普通的哭, 那是有调门的,嗓子要好,音色要脆亮,音准要人调。而且,这哭的,还必须是有 情节、有故事的歌。盖棺定论的关键时刻,怎么能不竭尽所能地哭出亡人一生的先 进事迹呢?这样的歌,听起来是朗朗上口、千回百转。哭歌的时间呢,往往比较长, 经不起折腾的嗓子就会沙哑,一沙哑,音色音准音量都打折了。所以,若是家里死 了人,拥有一副好嗓子就十分重要了,不仅要嗓子好,还要能说会道,要有即兴创 作的能力,信手拈来即是歌词,这才算是一名好的哭歌手。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 哭歌,完全是一门技术活儿了吧。刘湾镇人,就把这种技术活儿叫“手艺”。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刘湾镇上的各行各业,都有拿得出手的状 元。比如竹器行的小卜,篮子筐子编得是样样精巧滑溜,家什用具成了工艺品,生 意做到了美国、加拿大。小卜把祖传手艺发扬光大,走出中国,走向了海外,小卜 无疑就是声名远扬的竹器状元了。再比如,林家好婆蒸的糯米糕绵软香甜、远近闻 名,一到节跟前,别个镇上的人都会慕名来买,当场买不到,要预订。林家好婆当 仁不让就是刘湾镇上的重阳糕状元了。哎呀,我们刘湾镇上诸如这样的行业状元, 掰掰手指头,一双手都不够用。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没有“黑哨”,没有幕后 手脚,都是一件件一桩桩做出来的。小凤仙的“哭歌状元”,就是她哭了一场又一 场,歌了一曲又一曲才得宋的荣誉称号。 可是前些年,不是不允许搞唯心主义的活动吗?哭歌这门祖上传下的手艺,已 少有人能学到个三五分像,几乎绝了传人。然而最近,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风, 一夜之间,就掀起了大办葬礼的潮流。哭歌的规矩,便随着葬礼的习俗,在刘湾镇 上欣欣向荣卷土重来了。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会哭歌呢?哭是会哭的,家 里死了人怎么不会哭?大多是哭得鼻涕眼泪涂一脸,嘴里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呜 呜哇哇”的声音,最多是几声“爹呀——”、“妈哎——”,全数不明白哭的是什 么内容。这么差劲的水平,怎么能让亡人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起程去往极乐世界呢? 怎么能让活人充分了解亡人辉煌灿烂的一生而以其为榜样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努力继 续奋斗呢? 卜家竹器行老太太死的时候,小卜就陷入了没有上好的哭歌人的困境。按老规 矩,送葬时的哭歌声越响亮,哭的时间越长,就表示这家小辈越孝顺。若没有人哭 歌,不孝,那是肯定的。一般人家有丧事。就请出一两位稍稍能哭的七大姑八大姨, 不能说哭得极好,但总算是像个哭歌的样子。小卜和他老婆,都是生在新社会、长 在红旗下的一代,当然不会哭歌。而且,竹器状元卜老板家的葬礼,那是一定要哭 得质量上乘、万里挑一。现在的刘湾镇上。哪儿还有这样的人啊。于是,小卜瘦条 条的人白净净的脸愁得越发干瘪狭长,像一杆插在泥塘里过了季还未拔下的芦苇秆 子。可小卜再是发愁,也要想办法在大殓那天,让自己的老娘听着婉转绵长亦哭亦 诉的歌声走向天堂,他不是不孝的儿子,怎么能给人留下不孝的话柄呢?就有人提 议,七大姑八大姨里找不出哭得好的,请旁人代哭也行。有人反驳说:旁人家里又 没死人,凭啥让人家哭呢?一哭,把丧气哭上了自己的身,不吉利。前边那人就说 :大不了花钞票,多拨点铜钿,还会没人愿意哭? 小卜最不怕的就是出钱。他的竹篮竹椅都卖到了美国、加拿大,他有钱。穿着 孝衣扎着白腰带的小卜当场拍出一沓卖竹篮竹椅的钱,用虽不响亮但铿锵有力的语 气说:啥人要是帮忙寻到可以代替哭歌的人,我一个钟头给两百! 旁人立马在心里算计起来:大殓那天,只消有一批吊孝的客人来,就要哭一场 歌,一直哭到出丧,一天下来,起码有六七个钟头,我的个天爷,一天就挣一千多? 天上掉钞票下来啦!可是,重金聘请,也难找到哭得出水平、哭得出档次的人,谁 能担当这样的角色啊! 小卜拍出的那沓钞票还在桌上,头顶上的电扇“呼啦呼啦”地吹。吹得小卜身 上的白麻布孝衣欢欣鼓舞地飘动着,吹得那沓钞票展开又合拢、合拢又展开,几乎 要一张张飞散开来了。客堂靠墙角落里。小卜老娘已经停止了一天一夜气息的身躯 盖着一张白被单,床架子边插满了五颜六色喧腾热闹的塑料花,地上围着一圈冷库 里拉来的大冰块,晶莹剔透的,小卜老娘就像是躺在了插满鲜花的水晶棺材里了。 只是冰块正在义无反顾地从固体变为液体,地上已汪了一摊摊水迹。香火蜡烛的气 味和着凉丝丝的空气飘满了灵堂。小卜老娘死在大暑天,明天再不火化,就要臭开 了。小卜急得火烧火燎,嘴角顿时生出两个烂疮。 刘湾中学退休语文教师唐贵龙,被小卜请来写挽联,看小卜发愁的样子,他就 蹙着眉头使劲地想,想啊想啊,就想起自己的一个女学生来了。女学生高中毕业后, 曾在镇文化站里做活儿,前些年,经常看见她在农村、工厂到处演出。唐老师说: 这小姑娘,一折《宝玉哭灵》唱得可真是好啊!开首一句叫头“林妹妹,我来迟了。 我来迟了”,从轻声呼唤,到呼天抢地,叫出了浓烈的悲剧气氛。唱腔呢,更是高 低自如、层层推进、如泣如诉,听的人是无不动容啊! 唐贵龙毕竟是语文老师,他丰富的词汇和生动的描述,让人一听便觉得这小姑 娘的《宝玉哭灵》肯定是唱得绝好的。小卜大喜过望,他一把抢下唐老师手里的大 楷狼毫毛笔:谢天谢地,总算有人选了,唐老师快去请,出多少钞票都可以,只要 把伊请来。 唐老师身负重任,满怀信心地去了。大半天后,唐老师带着一个女人出现在摆 满花圈挂满绸布奠帘的卜家客堂里。唱《宝玉哭灵》的姑娘来了,这姑娘,就是小 凤仙。 其实,小凤仙早已不是姑娘了,现在她是刘湾镇五金厂冲床车间工人姚春福的 老婆,是刘湾中学高一男生姚谣的妈。那会儿,我们刘湾镇已经被规划为浦东开发 区的一部分了,虽说地处远郊,但刘湾镇人面向上海浦东,背靠国际机场,一抬头, 就看见银色的飞机在头顶上来来往往。所以,刘湾镇人是很识时局、很领市面的。 可小镇自有小镇的性格,好比乡里人再把房屋造成了欧式别墅的外观,屋内的陈设, 却还是八仙桌、长条凳、雕花木床蓝布帐。比如葬礼这件事情,刘湾镇人就不肯马 虎。什么旧习俗都可以破除,就是不能在死人头上改规矩,不能在死人身上节省金 钱和精力。在刘湾镇人眼里,死人是老大! 起先,小凤仙无论如何不肯跟唐老师去替人哭歌,她说:帮人家哭死人,这种 不吉利的事体哪能做?叫我男人晓得了,要骂死我的。 唐老师劝道:新时代了,不讲老迷信。小卜出的价老高,侬反正蹲在屋里没活 做,一天赚一千多的好事体为啥不做?你家男人晓得侬出门赚钞票,不会怪侬的。 小卜出的价确有诱惑力,可那是哭歌,不是唱戏。小凤仙就推托道:哭歌这种 活儿,老代头里的人会做,我不会啊。 唐老师便说:侬以前在文化站的辰光, 不是唱过越剧《宝玉哭灵》吗?侬唱得台下的女人全部落下了眼泪,男人也被侬唱 得红了眼圈。哭歌和唱《宝玉哭灵》是差不多的。当年侬唱得那么好,哪能不会哭 歌?我晓得,侬肯定来事的。 唐老师一提起那些往事,小凤仙就有些发呆了,脑海里便出现了七零八落的乐 声,扬琴二胡、锣鼓钹镲,响成了一片。涂脂抹粉的俏脸蛋、木板搭起的土舞台一 一闪回。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都过去了。可过去的事儿,还是小凤仙的骄傲,当然, 也是小凤仙心头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