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凤仙其实不叫小凤仙,叫什么呢?刘湾镇人从不打听。有一回,刘湾中学师 生与镇上的部队官兵开军民联欢会,一位女学生学着电影里蔡锷将军那个相好的, 唱了一首叫《知音》的歌: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 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那声音,简直和李谷一一 模一样,把那些当兵的听得目瞪口呆,然后掌声雷动,大叫“再来一个”。当兵的 最擅长的就是拉歌,他们扯着嗓子齐声叫喊:一二三,快快快,四五六,来一个;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要听小凤仙……蔡锷将军的 相好就叫小凤仙,当兵的便也叫她小凤仙。小凤仙这个诨号,就是从那次军民联欢 会上叫开的。高中毕业后,小凤仙没考上大学,那些年,大学的录取率可不像现在 这么高,也没有自费大学啊、民办大学啊什么的,总之,要是没到分数线,就只能 是哪儿的回哪儿去。小凤仙仗着她的一副好嗓子,没有回农村种田,她被镇上的文 化站招去做了一名文艺工作者。 说文艺工作者,其实平时没有演出任务时,就得在镇办绣衣厂里做活计。三抢 农忙时节也要下地干活儿。只有正好遇到庆祝某届某中全会召开了、计划生育义务 宣传周了,文化站才把文艺工作者们从绣衣厂里抽出来赶排节目。文化站会议室就 是排练场,他们吹起笛子、拉起二胡、弹起琵琶、敲起扬琴,上海说唱《喜迎十三 大》啊、沪剧《阿必大回娘家》啊、舞蹈《秋高气爽收割忙》啊,节目就这么一个 个排出来了。然后就是走街串巷、涂脂抹粉地到处去演出。那会儿,小凤仙可是刘 湾镇上一个小小的明星呢,小凤仙这个诨号,仿佛是她的艺名。被人们叫着,便更 有了明星的意思。一个小镇姑娘,一不小心当上了明星,就多了一些别人不敢想的 梦了。小凤仙的梦想,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明星。她找到县里越剧团唱徐派小生的 名角方雅心。向她拜师学艺。她把绣衣厂里上班赚的钱,都付给方雅心做了学费。 她也的确把个徐派小生学的惟妙惟肖,酷似徐玉兰嫡传弟子,《宝玉哭灵》成了她 的拿手戏,《宝玉哭灵》也成了文化站的保留节目。小凤仙撒开了双腿,奔跑在通 往艺术圣殿的大路上,她要让自己变成一个专门从事文艺工作的人,而不是像现在 这样,一忽儿在绣衣厂里做活儿,一忽儿在村间田头演出。她参加了县里的戏曲大 赛,兢兢业业地练,认认真真地演,功夫不负苦心人,得了一等奖。县里推荐上去, 参加市里的戏曲大赛,又得了二等奖。小凤仙离真正的明星只差没几步了,刘湾镇 人呢,干脆就把她当成了大明星,到哪里演出,都有人跟随着看,还说:小凤仙来 唱《宝玉哭灵》了。别人的节目,都成了她的陪衬。她不是刘湾镇人心目中的明星, 又是什么呢?可真正的明星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小凤仙没多想,她就这么可着劲 儿地往明星路上挤着跑着,那是她的梦,或者。那该叫做理想。 要是这世道一直不变。也许,如今的小凤仙真的该是个大明星了。即便大明星 做不成,也会像方雅心那样,进入县剧团,做上一方土地的名角儿。最差的,也能 转成个正式编制文化站干部,那也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坏就坏在,世道的变化实 在太快了,人的脚步总是跟不上,所以这人,就常常会处于被动中。 那些年,刘湾镇上家家买了彩色电视机,他们看了中央台的春节晚会,看了上 海台的歌手大赛,知道了唱《思念》的大陆歌星毛阿敏、唱《爱在深秋》的香港歌 星谭咏麟、唱《北方的狼》的台湾歌星齐秦,他们,才是真正的明星呢。刘湾镇人 见识了大明星,县剧团的演出就不稀罕看了,更不要说本地土明星的《宝玉哭灵》 了。文化站的节目显然已不能满足刘湾镇人日益提高的欣赏水准,便有单位在举办 活动时,请来了市里的专业演员,哎呀,那可真是大受刘湾镇人欢迎啊!只要花钱, 大明星都能清到。刘湾镇人的口味,就这么提升了档次,土豆萝卜不当菜了,本地 明星迅速沦为过气明星。著名越剧明星钱惠丽来刘湾镇演《宝玉哭灵》时,小凤仙 也去看了,一看,一比,就知道自己差得实在太远。不是大明星的唱功好到遥不可 及,而是那派头、那阵势,一举手、一投足,说不清的有款有型。刘湾镇人是很识 货的,大明星一曲唱完,掌声和“再来一个”的呼喊声经久不息。小凤仙也鼓掌了, 也喊“再来一个”了,拍完巴掌喝完彩,就有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在心头潮涌泛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腮帮子发酸,心头钝痛,梦想好遥远啊,梦想破灭的感 觉,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那以后,县剧团解散了,方雅心不再唱戏,开了家服装店做起了老板娘。小凤 仙呢。文化站没有了演出任务,文艺工作者的称号成了虚名。她只能在绣衣厂里长 久地做着一名绣花女工。前些年,她是把心气养得有些过高了,究竟无法在本镇找 到配得上的男青年,媒人也很少登她的门。仅有的几次相亲,也都是两厢里不满意 的,人家找的是老婆,一个戏子,怎做得了正经家庭主妇呢?于是,高不成低不就 的,小凤仙就成了大龄女青年。 大龄女青年已是过气明星,可还是有人把她当成了下凡的七仙女,当年追捧着 小凤仙的男青年里,就感情深似海忠贞不渝的那么一个。五金厂冲床车间工人姚春 福,一个老实巴交的大龄男青年,成了七仙女的董永。七仙女很识时务地认识到自 己的地位和身份已不如从前,七仙女便下了凡,嫁给了董永。此后二十年,小凤仙 再也没有唱过戏。 唐老师一提起《宝玉哭灵》,小凤仙就发了呆,她已经多久没有亮过嗓子了? 她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文艺工作者呢。那些年,她是把唱戏当了饭吃,整日整夜琢 磨着那些唱腔、念白、做功、身段,手里捏着针线,嘴里还哼着曲调。她终于想起 来,她是有过这样一个梦的,不对,是理想。现在,那个埋在她内心深处的叫做理 想的东西,就像惊蛰夜后的一条小蛇,天一亮,它就睁开了冬眠的眼睛,游移着身 躯,顶撞着洞穴口淤积的泥土,挡也挡不住,就把小凤仙的心,顶撞得又酸又痛。 小蛇要出洞了,小蛇在钻小凤仙封得牢牢的心呢。她就这么发着呆,在唐老师看来, 她是蠢蠢欲动了,她是在犹豫。当一个人无法为自己定夺选择的时候,就得有人给 她一个提示,或者是推她一把,她也就走出疑惑、走出困顿,走上一个新台阶了。 唐老师尽管退休了,但几十年来,他做的就是给人提示,或者推人一把让人走上一 个台阶的工作。就这样,趁着小凤仙发呆的时候,唐老师拉起她的手,把她拖出了 门。 一路往卜家去时,小凤仙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在绣衣厂里干 活儿,忽然就接了通知,要赶排节目了,县里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检查完工作还要 请领导看一场刘湾镇人民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赶紧丢下绣到一半的衣裙,匆忙往 文化站赶,大片油菜花金灿灿地后退着,青石板路面在脚下后退着,街边密密匝匝 的房子后退着,文化站就在东市街尾。排演节目可比整天绣花的日子好过得多,上 台演戏掌声簇拥的感觉是多么让人满足啊,这实在是让普通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快活 事儿。演什么节目?《宝玉哭灵》肯定是少不了的。她小凤仙可是角儿呢,角儿总 是想要上自己的拿手戏的。脚下的步子,就越发兴头头、乐颠颠了,欢喜堆满了汗 津津的脸。好了,文化站到了,色彩缤纷,人头攒动,香火蜡烛气味弥漫鼻腔,时 有时无的哭声传来。哎呀,不是文化站,是卜家客堂,缤纷的色彩是花圈绸帘,攒 动的人头是卜家亲眷,有人在哭,哭了几声,又被劝得不哭了。小风仙恍惚的神思 便转悠了回来,她跟着唐老师,竟已走到了正办着丧事的卜家,她不是来排演节目 的,她是来哭歌的。这可怎么是好?她几乎想夺门而逃了,可唐老师在她身后轻声 说:既是来了,就试试吧,算给你当年的老师一个面子。 小凤仙没敢逃跑,来了,就不能退回去了。况且,唐老师看得起她,还把她当 学生,她能驳他的面子吗?那就试试吧,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