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小凤仙一袭素衣着身、两汪泪水长流,整整一天,她哭了五场歌。小 凤仙不是一个天生的哭歌人,所以,她并不是一上来就哭得那么好、那么像回事儿 的。她战战兢兢地站在灵堂里,灵床周围刚换上尸批新的冰块,凉丝丝的气流携带 着不好闻的气味,弄得她的鼻子一阵阵发痒。第一批吊孝客人来时,小卜在小凤仙 身后叮嘱了一句:伊拉都是我家姆妈的侄甥辈。小凤仙点点头,沉了沉气息,准备 开哭了。可这是哪门子的事儿啊,莫名其妙地,竟跑来替人家哭死人。为一个不相 干的人哭歌,又不是在舞台上唱戏。叫她怎么能进得去角色? 小凤仙进不去角色,那群客人也进不去角色,三五个年轻人围着灵床,呆站着 不知所措,场面就有些冷落了。灵堂里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所有人都在等待 着小凤仙发声音,他们等得都不耐烦了,都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这请来的哭 歌人怎么不会哭呢?那时刻,小凤仙只觉背后被人轻推了一把,她不由自主地跨前 了一步。背后推她的这双手,也许是小卜的,也许是小卜老婆的,也许,是唐老师 的。她没有办法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小凤仙深吸一口气,然后眼睛一闭,嘴 巴一张,人头簇拥的灵堂里,一声颤悠悠凄切切的叫板响起来:亲人啊——这一声 喊,顿时把嘈杂的灵堂喊得一片寂静,太安静了,这是在哪里啊?小凤仙胆战心惊 地睁开眼睛,只见香烟袅绕,烛火闪烁,一张张脸在周围闪掠而过。那些脸上的眼 睛,正专注地、期待地看着中间的哭耿人。仿佛是多年前的某一个乡间舞台,小凤 仙被赶来看戏的人们围绕着,她已经上场了,肚里的唱词正跃跃欲试。那时刻,她 心神一念,手抚灵台,轻叫一声“林妹妹,我来迟了”,接下来,便是呼天抢地喷 口而出的第二句:“我来迟了——”真是惊天动地、悲苦异常,听的人汗毛孔顿时 就打开了,心头便有一股股酸涩的气流蜂拥而出。这寂静的灵堂,难道不是舞台? 这一声“亲人啊——”难道不是哭歌旋律唱响之前的叫板?小凤仙封存的记忆忽然 全数打开。她果真是在舞台上唱《宝玉哭灵》,那么多人看着呢,该唱起来了,叫 板结束了,就是散板、嚣板的唱腔了,悲切凄惨的哭腔随之而来: 亲人啊——你匆忙归九泉,叫我好生悲伤; 亲人啊——你不应我一声,叫我好生痛心…… 眼前的亡人是谁?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小凤仙正在扮演一个哭 亡人的角色。周围那么多的观众,那么多的看客,这不是表演又是什么?可分明, 簇拥在周围的不是鲜花,不是掌声,而是大大小小的花圈和身着麻布孝衣的亡人子 孙。过去那个唱《宝玉哭灵》的小凤仙,与现在这个哭别家死人的小凤仙,还是一 个人吗?小凤仙啊,什么时候,你竟已落得个哭歌人的身份?你是终于走近了你那 个理想了呢,还是离它越来越远了?眼泪不自禁地“哗哗”落下来,她哭得那么真 实、那么尽情,她已经不是在哭那个平坦坦躺在冰块中的亡人,她是在为自己哭, 为一个曾经灿烂如花的生命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凋谢而哭,为活着的躯体与早已死去 的灵魂久别之后再度重逢而哭。小凤仙大放悲声,她哭得可真伤心啊,泪水连绵不 断,哭声撕心裂肺。所有人都受了她的感染,纷纷落起了眼泪。刚才还进不去角色 的侄甥辈们,这会儿,也都一口一声“姨啊”、“姑啊”、“舅妈啊”地跟着哭起 来。灵堂里一片哭声,场面悲惨不已。 小卜老娘葬礼的第一阶段哭歌结束了,大家一致认为,这请来的哭歌人,嗓音 倒是松脆嘹亮,但由于初次上场,没有经验,因过度悲伤而忘了哭歌的真正要领。 哭出来的歌,曲调过于单一,多了哭的凄切悲惨,少了歌的婉转优美;哭的内容范 围也过于狭窄,只表达了失去亲人的伤心痛楚,而未诉说出亡人生前的丰功伟绩。 小凤仙哭得伤心不堪,第一批客人出去了,她还站在灵堂里止不住地抽噎。小 卜走进来,递给她一瓶农夫山泉:喝口水吧。 小凤仙接过瓶子,肩膀依旧一耸一耸,她还没从伤心中出来呢。小卜却说:这 样子哭,旁人还没听出个所以然,侬倒要累死了。这才是第一批客人,一天下来怎 么撑得住? 小凤仙的肩膀顿时停了耸动,喉头里的抽噎声也消失了。她听出来了,小卜是 嫌她哭得不够好,客人听不明白她哭的内容。她便想起来,今日里,她是替人家来 哭丧歌的,不是来哭自己的失意、哭自己的命运不济的,这么着力地哭,真是吃力 不讨好。小凤仙迅速调整心态,她得给自己留点体力,既已开哭了第一场,那接下 去,就要接二连三地进入这个新角色了。她要适应她的角色,又不能把角色当成她 自己。这就是哭歌和唱戏的区别,唱戏是要把自己完全融入角色中,而哭歌呢,是 要进得去,出得来,收放自如,那才可算是一个成功的哭歌人。 第二批客人来时,小凤仙就吸取了教训,她提醒着自己不要太投入地哭,要更 多地想着唱的调儿和诉的词。果然,第二回有进步,然后,回回有进步,直到发送 亡人前的最后一回,简直可说是突飞猛进。这一回是代替小卜和他老婆,以儿子媳 妇的身份来哭诉。小凤仙的感情依然相当投入,但因前几回反复排演过,所以这一 回,歌词的即兴构思十分到位,哭腔也很是婉转动人。人们在小凤仙的哭歌声中反 复回顾着小卜老娘含辛茹苦养育儿女的往事,半小时的送行哭歌,把围观的群众和 卜家近邻远亲都哭得分外悲伤。小卜和他老婆双双跪在灵前,更是泣不成声。小凤 仙的哭歌是主旋律,小卜和他老婆的哭声是和声,衬托着小凤仙抑扬顿挫的曲调词 句,声响效果便显尤其悲切凄惨了。最后,小凤仙的哭歌,把小卜老娘的葬礼推向 了高潮。 小凤仙人生中的第一次代人哭歌,就这样圆满完成了。参加葬礼的人们纷纷啧 啧赞叹起来:哭得好,到底是有基础的,要嗓子有嗓子,要内容有内容。小凤仙呢, 竟也有些暗暗得意,这就好比过去唱戏时得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一样,心头荡漾起 隐隐的骄傲。许久未有体验的成就感,今日又悄然而至了。 豆腐饭吃过,葬礼宣告结束。客走人散后,小卜拿出一沓钱,递给哭得两眼红 肿头晕眼花的小凤仙:今朝侬辛苦了,这是侬的工钿。 小凤仙接钱的手有些退退缩缩,脸都红了,好似这钱拿得不够光明正大。小卜 就用他能说会道的嘴巴劝她:拿着吧,这是侬该得的,不要嫌少。 小凤仙这才接下了钱,手里一掂,又觉过于厚重,脸上又红起来,喏喏地说: 卜老板,不消介许多的。 小卜手一挥,豪爽地说:侬哭得很好,很到位,这点钞票要的,以后还要劳烦 …… 小卜想说“以后还要劳烦侬帶忙”,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爹和妈都已经 死干净了,以后若再要劳烦小凤仙帮忙,那死的就是自己或者老婆了,这就等于是 预约小凤仙在自己未来的葬礼上哭歌,太不吉利了,这事儿,怎么能预约呢? 小卜说到一半赶紧刹车,一转话头:现在改革开放了,不要觉得代人哭歌拿钞 票有啥不妥,这和我编竹器、和林家好婆蒸糯米糕有啥区别呢?我们都是靠劳动吃 饭,哭歌也是一门手艺,没有技术、没有水平,是哭不出好歌的。再说,超度亡灵 的事,是修善积德的。下趟要有人家请哭歌的,我帮侬介绍,不要不好意思,这是 很正常的嘛。 小卜究竟见多识广,嘴皮子三翻两翻,说出来的话就很在理。小凤仙捏着一沓 钞票、听着小卜的话,心里就想得有些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