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从在小卜老娘的葬礼上哭过歌后,小凤仙发现,刘湾镇上办丧事的人家格外 多起来。那么大热的两个月里,小卜就给她介绍了两户。此后,就再也不用小卜介 绍,人家自己会找上门来。现在,小凤仙已经不会再像第一次为小卜老娘哭歌那样, 把自己哭得劳神伤怀、身心疲惫了。现在,她的哭歌水平差不多到了游刃有余的地 步,她能进能出、收放自如。哭歌的腔调,可说是延续了《宝玉哭灵》的唱腔风格, 刚烈中带柔情、悲伤中有控诉,她可以哭得周围人等跟着一起掉眼泪,也能让听者 对亡人活着时的为人品格充满敬仰、爱戴和怀念。这样的哀悼,完全可说是具备了 文学性、艺术陸的哀悼了。小凤仙很快成了周边葬礼上的一道亮丽的哭歌风景,高 水平的哭歌,报价自然是不低的,办丧事的人家多半不会在丧事上节约用度。那是 不孝,要遭人唾弃。小凤仙呢,往往在收钱的时候还会客气一番,显得她替人哭歌, 不仅仅为赚钱。可不为赚钱,还能为什么呢?这个,小风仙从未认真想过,也许, 在她的内心深处,是把现在的哭歌与过去的唱戏等同相待。可还是赚了不少钱,这 也是无奈的事情。过去的演出都是义务的,现在呢,还有哪个歌星明星会不收钱为 你唱戏? 那一回,刘湾镇上活得最长的老人死了,死在一百零四岁生日刚过的冬天。百 岁老人是镇上的宝。百岁老人一死,政府街道、子孙亲邻就全部到场了。这么重要 的、高规格的葬礼,丧家是不会忘了把小凤仙请来的。除了小凤仙,他们还请了道 场班子来念经,请了吹打班子来演奏,喜丧嘛,热闹得简直像文艺会演。就在百岁 老人的葬礼上,小凤仙见到了站在一群乐手中间,手捧喇叭、鼓着腮帮子狠命吹号 的邱站长。乐手中有好几个小风仙认识,他们和她一样,过去都是邱站长张罗来的 文艺工作者,多年前,他们扛着乐器和道具出现在下乡演出的队伍中,与小凤仙如 影随形。 邱站长的脑袋原本只是头顶中心秃了一块,周围还绕着一圈稀疏的毛发,现在, 中央荒漠地带已完全扩散蔓延,邱站长的脑袋就是一块不毛之地了。小凤仙只和邱 站长打了个照面,来不及说话,便各自就位了。邱站长现在已经不是文化站站长了, 他是吹打班子的指挥,浑身上下却依然透着一股文化人的气质。每一批客人到来时, 他就对二胡手、笛子手、月琴手快快叮嘱几句,然后,光芒万丈的脑袋轻轻磕一下, 磕出一个启奏的节点,“咪里嘛啦”的音乐便奏响了。小凤仙呢,等客人走到灵床 前站定,那边的音乐声渐渐停歇下来,这一边。她就拉开嗓子,哭歌声随即回旋而 起。当年,小凤仙唱《宝玉哭灵》,都是邱站长给她做琴师。毕竟是曾经的老搭档, 将近二十年没有操练,配合倒还十分默契,虽然一个是在堂外的场地上,一个是在 堂内的灵床前,却似心有灵犀,音乐与哭歌起落有致、相辅相成,绝不冲突。 百岁老人的葬礼来客实在太多,所以,小凤仙哭歌的时候,手里是拿着一个麦 克风的,居然还是无线话筒。外面的场地上,两台黑色的大音响站在冬天的阳光下, 小凤仙的哭歌声通过音响,传得特别遥远。整条街都能听见,街外的十字路口也能 听见,十字路口四个角上的百货店、五金店、川扬饭店和魏记茶馆里的营业员、服 务员、食客、茶客,都听见了带着混响效果的哭歌声: 春季里来杨柳绿呀,婶娘背我磨麦冻呀,弯腰曲背侬直不起身,哎呀,我的婶 娘啊; 夏季里来荷花香呀,婶娘帮我赶蚊虫啊,蒲扇拍拍侬抱着我困,哎呀,我的亲 人啊; 秋季到来菊花开呀,婶娘牵我学走路呀,大手搀着我肉肉小手,哎呀,我的婶 娘啊; 冬季到来雪花飘呀,婶娘替我汰屎布唉,天寒地冻手上长冻疮,哎呀,我的亲 人啊! 这一曲《四季调》,是替百岁老人的侄辈哭的,调子婉转凄切。内容耐人寻味。 打一开口唱,小凤仙就落下了职业化的眼泪,边唱边哭,旁人听来,真是回肠荡气、 肝肠寸断,便也跟着伤起了心、抹起了泪。一曲哭完,客人纷纷称赞,这哭歌,实 在是好得没人可比了。小凤仙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脸面,镇定 得像没事人一样,她放下麦克风,趁着下一批客人未到的间歇,一转身出了灵堂, 跑到场地上的乐班前,冲着乐手中那颗光亮异常的头颅欢天喜地叫道:邱站长,老 长辰光不见,侬近一腔里好吗? 邱站长赶紧笑呵呵地回答:还好还好,我老早就晓得侬现在哭歌哭得好,很有 名气了,就是一直没碰着过,今朝总算听到了。哭得不错,哭得不错。 乐手们纷纷附和:哭得很好啊小凤仙,好久不见水平越来越高了。 小凤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对那些熟悉的面孔客气地说:好什么呀,瞎哭哭 的。 说完又把目光看向邱站长:邱站长,侬觉得我啥地方哭得不好,帮我指出来哦。 邱站长就又是谦虚又是老道地说:没啥不好,没啥不好。有些地方,还可以提 高,哭丧歌,也是有讲究的。这样吧,等一歇丧事结束了,抽个辰光我给依细讲。 小凤仙脸一红,就像当年唱戏时,得了邱站长的指点一样,更加好学上进起来 :好啊,那下午结束了我不回家,我来寻侬,谢谢啊邱站长。 话说到这里,又一批客人到了,邱站长冲着乐班众人说:开始了,注意我头势。 然后,他把小号塞进嘴巴,光头一点,音乐就起来了。小凤仙快步回到灵堂里,抓 起麦克风。片刻后,乐声渐停,哭歌声再度凄婉唱响,这一回是替百岁老人的孙辈 哭的《上孝歌》: 亲人阿奶啊!一炷青香齐点燃,双手插下侬香炉。 我的阿奶啊!三张钱纸齐点燃,钱纸化灰铱知情。 屋外场地上,音响里的哭歌声震耳欲聋,邱站长听着,心里默默地想:小凤仙 这个人,真是个可造之才,是人才,怎可以浪费了伊的好才能呢? 百岁老人的葬礼圆满结束,东家给的酬劳不少,邱站长拿了钱,一五一十分给 乐班成员,打发大伙儿散场回家。这一边,小凤仙拿了钱装进口袋,便站在场角边 等着邱站长。冬天的日头落得早,才下午四点,太阳已经发不出力。阳光就像烧得 不热不冷的洗脚水,温乎乎的,风一吹,便一丝丝凉了下去。邱站长缩着脖子拢着 袖子走过来,冲小凤仙笑笑说:叫侬等我,不好意思啊! 小凤仙爽朗地说:我是要向侬讨教,等等是应该的。 邱站长说:找个清净地方吧,总不能立在这里讲。 小凤仙想了想,竟想不出个合适的地方来。邱站长也想了想,说:侬要是不嫌 简陋,就跟我去我们乐班的排练室。就是绣衣厂的仓库,厂子关了,屋子空下来没 用,我就借来做排练室了。地方蛮大,就是冷。 小凤仙说:那很好啊,总比露天吹风好。 两人竟不避讳路人的侧目,出了百岁老人家的场院,向镇边的绣衣厂走去。虽 然近二十年来,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但一经走在一起,小凤仙的心里竟又如当年, 充满了兴头头、喜滋滋的感觉。身边并驾齐驱的男人依然是那么熟悉,不需客套矜 持,好似还可以如以前那样,为某一桩高兴事儿跳起来掳一把男人亮光的头顶,或 者为演出成功纠缠着他请客吃八分钱一支的可可雪糕。小凤仙心情很好,冬日萧条 的景致,在她眼里也有了暖意,掉光了叶子的榆树枝丫竟有几分盆景般的艺术效果, 远处的麦田露着斑驳的褐泥,潮冷的空气吸进口腔,果真如吃了邱站长请客的可可 雪糕,甘爽清冽。 绣衣厂到了,刘湾镇边缘接近农村的地方,房子已经破败,围墙被拆得只剩下 几堆残砖碎瓦,厂房周围是大片枯萎的荒草。远处,有人点了火在炭茅柴,一股股 青烟在夕阳下袅袅蔓延,天色被草烟氤氲得灰沉沉。邱站长掏出钥匙打开小仓库破 旧的木门,小凤仙紧跟其后,不禁一声惊叹:哎呀,真不错啊! 与外面的破落景致比较起来,小仓库的陈设要像样得多。五十多平方米的一间 房,中央摆着四张课桌拼起来的大方台,方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胡、笛子、京锣、 小镲什么的乐器,周围摆着十多个油漆剥落的凳子,墙上挂着几件五彩绸布长衣, 不是上好的料子,颜色倒是鲜艳得很。邱站长说:进来吧。 房间太大,东西又少,小凤仙一进门,就感觉一股冷气直逼脊梁骨。她打了一 个冷战,心头却分明兴奋不已。小仓库虽说简陋,但还是像足了一个排练场,这让 小凤仙不由得想到了当年文化站的那个会议室,那陈设、那气氛,甚至散发出的陈 年的气味,都是一样的。小凤仙默默地观察着屋内的一切,心里差不多翻江倒海了。 这一边,邱站长清了清嗓子说:抓紧时间开始吧。 小凤仙赶紧拖了一张凳子坐下,邱站长开讲了:哭丧的习俗,在我们这里历来 就有。中国民俗文化中,哭丧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确切地讲,是从汉武帝时代开 始的。我国古时候就有著名的丧歌,在我们这里叫哭歌,书里叫挽歌。 小凤仙记得中学历史课本里讲过汉武帝,但不知道哭歌是从汉武帝那会儿开始 的。她也没有向哪位哭歌老人拜过师学过艺,现在,邱站长娓娓而叙的样子,倒像 是她的老师了。 邱站长继续说:挽歌的代表作有《韭露》、《蒿里》。《韭露》是为王公贵人 出殡时唱的;《蒿里》则是为一般百姓出殡时唱的。这两首通行西汉的挽歌,是迄 今为止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挽歌。 小凤仙十分惊讶,邱站长居然对哭歌的历史典故了解得这么清楚,她脱口问道 :邱站长,侬哪能晓得介许多? 邱站长笑说:这几年,文化站没活儿干了,我就把老底子里会玩乐器的人召集 起来,给办丧事的人家做点服务工作,所以才找来一些书稍微学习了一点。 小凤仙仰脸看着男人,神情越发专心致志。邱站长拿起一把二胡,说:听听《 韭露》吧,词是《诗经》里现成的,曲是我根据词的意思,自己琢磨着瞎配的,说 着,“吱吱嘎嘎”调了一下琴弦,然后坐下来,把二胡摆正在腿上,抬起胳膊,拉 起琴弓,悠悠然唱了起来: 韭上朝露何易兮。 露韭明朝更复活, 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曲调,是小凤仙从未听到过的。歌词,也不是现代人通俗易懂的白话。小凤 仙听不懂。但邱站长欷獻长叹的吟唱,和着二胡“咿呀”婉转的伴奏。听起来就格 外的哀怨、凄婉,透着忧伤的美感。邱站长唱得很投入,青白的脸面上流露出一丝 悠远的惆怅,面容虽已显老态,但整个人却无以掩饰地透出一股清朗的书生气。 邱站长唱完《韭露》,停下弓弦说:《韭露》出自《诗经》,是为达官贵人哭 丧用的,曲调比较优雅,悲伤的情感表达得收敛一些。《蒿里》就不一样了,《蒿 里》哭的是平民百姓,所以,就比较泼辣和直截了当。邱站长复又拉起弓弦,起音 唱道: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躇。 果然完全不同,这一回,是凄惨刚烈的风格。两种丧歌,就像两个不同的女子 在哭,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村姑农妇;一个是“嘤嘤”抽泣,一个是号啕大哭。 小凤仙不能完全透彻地理解,但也有些微领悟。邱站长这么认真地又是拉又是唱, 很容易就感染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邱站长的二胡“咿咿呀呀”地学唱起来。 天色已向晚,屋里没有开灯,两人竟在昏暗中反复吟唱着,不似讨论哭歌,倒 像是借着研究哭歌的理由,回顾着两人都不舍丢弃的那份感觉。屋内的空气越发寒 冷,邱站长拉着二胡,闪着冷亮光芒的秃头动情地摇晃着;小凤仙站在一边,一词 一句、一腔一调,可说是一丝不苟。两人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文化站会议室,为着 某一场演出加班加点排练,饭也忘了吃,家也忘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