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凤仙回到家,已过了夜里八点半。姚春福还没回来,一准是在棋牌室里玩。 姚谣在里屋看电视,这一回看的是那个把黑皮肤整成白皮肤的美国人美国人唱歌不 像唱歌,倒像是号叫,姚谣跟着美国人一起号叫得十分带劲。家里乱糟糟一片狼藉, 碗筷堆在饭桌上,衣服鞋袜东一件西一只地散落在各个角落。小凤仙叹了一口气, 开始收拾屋子。她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脑海里、嗓子眼儿里,却弥漫了适才绣衣厂 仓库里经久不断的哀歌丧乐。 现在,姚春福已经不会在小凤仙出门哭歌回来后发出声声叹息了。这大半年内, 他用女人赚来的钱,为自己作了全新的包装。姚春福出行的交通工具鸟枪换炮了, 原来每天骑着去上班的破自行车,如今变成了一辆崭新的轻骑摩托,速度和舒适度, 都是自行车所不能比拟的;姚春福配备了随身携带的通讯工具,他买了一部诺基亚 手机,闲来没事,同事朋友之间发发黄色短信,生活顿时丰富多彩起来;姚春福还 给自己买了花花公子皮鞋、梦特娇T 恤衫、鳄鱼手提包,那都是从十多里外的国际 机场免税卖场里淘来的名牌货。姚春福身穿工作服、怀揣手机、驾着轻骑飞驰着去 五金厂上班,厂里规定上班要穿工作服,没办法。一到礼拜天,姚春福如农村企业 家一般浑身名牌的身影,就是刘湾镇上的棋牌室、茶馆里的常客了。 姚春福花着小凤仙哭歌赚来的钱,却对小凤仙这个人越发没了兴趣。每次女人 哭歌回来,姚春福就会使劲儿擤着鼻子,好似她把死人的气息从葬礼上带到了家里 :快快,去汰浴,快快,衣裳换掉,浑身的香烛味道,也不嫌恶心。 姚春福越来越像个有身份的人了,小凤仙看着脱胎换骨的男人,心想:原来自 家男人还是很经得起打扮的,过去倒是没发现,可见得,人只要一有钱。就能做得 更像个人了。虽说钱不是男人赚的,但男人的相貌,倒是越发的挺括起来。要不说, 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呢。 入夜,躺在床上,豆腐渣就有些讨好一枝花的意思了,豆腐渣探索挑逗,一枝 花无动于衷;豆腐渣竭尽温柔,一枝花爱理不理;豆腐渣终于憋不住了,掀开被子 跳将起来:姚春福,对侬客气侬不要当福气,我啥地方对不起侬,侬要这样子作践 我? 一枝花横眉冷对、嗤之以鼻:不是我作践侬,侬身上一股香烛味道,我实在不 习惯。 说完,翻个身,把背脊对着豆腐渣,顾自睡去了。豆腐渣黯然神伤、长夜无眠、 泪湿枕头。好在,眼睛哭肿了也不打紧,她干的就是哭歌的活儿,眼睛是见天红肿 的。 姚春福直到半夜过后才回家,一到家,他就急急进房,捡起小凤仙脱下的外衣, 伸手去摸外衣口袋。小凤仙没睡着,人躺在被窝里,嘴里说:钞票我已经摆到抽屉 里去了。 姚春福赶紧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果然有一沓不薄的钱。姚春福把钱塞进自己口 袋,深深喘了口气,这才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烟,他对床上的女人说: 扯那娘的,今朝输得屋里厢不认得,手机都抵给三老板了。 小凤仙“腾”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侬讲啥?不是说只不过白相相,不赌的吗? 姚春福吐了口烟,不以为然地说:我这哪能算赌?人家真赌的,这点点钞票, 毛毛雨。我讲给侬听算好的了,起码我没有瞒侬。 小凤仙爬出被窝,也不披件外套,穿着棉毛衫裤冲到姚春福面前说:侬是没办 法,要不是问我拿钞票,侬也不会不瞒。好了,钞票还给我吧。 姚春福一脸莫名其妙:啥钞票? 小凤仙脸色都青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刚刚从抽屉里拿的钞票,侬还给 我。 姚春福用鼻子发出两记“哼哼”,理直气壮地说:钞票我要拿去赎手机的。 小凤仙顿时跳起来去抓姚春福的外衣口袋,男人起先是捂着口袋躲,后来,在 女人攻击力较强的追逐下,男人招架不住了,他一把抓住小凤仙的手,脸上做出一 个凶狠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是软弱到无以复加:侬今朝不给我钞票,我就只好 拿命去抵了,老实告诉侬,摩托车我也卖掉了,侬要是想叫我坐监牢,我就去偷去 抢,侬不要拦我。 小凤仙颓然倒下,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个男人,还是不是自己的男人呢?她抬 头看着一脸丧气的姚春福,想起多年前,她下乡演出,他跟着下乡;她到县里参加 比赛,他跟去做啦啦队。那时候,他对她是那么痴情,那么真诚。他有始有终地以 戏迷身份追随在她身边,直到把她娶回家。可是现在,这个男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呢?难道是自己出去哭歌,哭回了一些钱,就把男人养成了这样?也许,这种迷恋 看戏、追捧戏子的男人,骨子里就是公子哥儿、纨绔子弟。过去只是没钱给他挥霍, 一旦有了钱,他早晚会变成这样的人。小凤仙越想越觉悲哀,她甚至觉得这就是自 己的命,她命里就该嫁这样一个败家男人。因为她热爱着唱戏,所以,她就会逃不 过戏迷的追逐,最终,也就逃不过这种男人给予她的悲惨命运了。 小凤仙没有从姚春福口袋里夺回哭歌赚来的钱,男人顾自躺到床上,衣服也不 脱,似怕女人趁他睡着后抢回钱一样,就这么捂着口袋,和衣睡了。小凤仙穿着单 薄的棉毛衫裤,长久地坐在地上,也不觉得冷。那会儿,她很想大哭一场,但她居 然哭不出来,她心里有很多哀怨悲伤,可就是欲哭无泪。以替他人哭歌为职业的女 人,轮到自己悲伤时,却发现不会哭了。难不成,伤心了,想哭了,也要找个不相 干的人来代替她哭?那会儿,小凤仙就想,整日里替人哭,有谁能替自己哭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