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凤仙正式加入了邱站长组织的乐班,邱站长给乐班起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名称, 叫“丧葬礼仪服务公司”。邱站长的脑子很活络,他对小凤仙说:合起来做比单打 好,本来我们乐班就是为办丧事服务的,侬给人家哭歌也一样。我们强强联合,生 意肯定会很好的。 小凤仙完全赞同邱站长的意见,最主要的是,她发现,跟着邱站长做,有一种 找到了组织有了靠山的感觉。小凤仙早已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虽然这一年来她的 哭歌生意日渐兴隆,但长久的离群索居,让她始终缺乏安全感。人了邱站长的伙儿, 她就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邱站长说:除了给丧家吹乐、哭歌,我们还可以承接很多业务,比如丧葬需要 的一切用具、仪式的操办、殡葬公司的联络安排,都可以做。 小凤仙的头点得像只啄米的母鸡,她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再一次跟着 邱站长村头田间跑来跑去忙活她的事业。邱站长真是太有经济头脑、太有改革精神 了,他说:既然要成立公司,服务水准是一定要过得硬的,现在不是小打小闹了, 得有规矩、有程序、有组织纪律。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产品质量要上乘,那 样才能在竞争中不被淘汰。 小凤仙对邱站长说的“产品质量”不太理解,她问:我们做丧葬服务,还生产 产品? 邱站长笑起来:服务当然也算产品,比如侬给人家哭歌,这哭歌的好坏,就是 产品的质量。现在侬不是代表侬小凤仙一个人了,侬代表的是整个公司的信誉,所 以,哭歌的质量是一定不能差的。 小凤仙明白了邱站长的意思,便似加足了油的跑车,立马要请缨作战了:邱站 长,那侬给我再上上课,好坏我现在也是公司里唯一的哭歌手,不能唱砸牌子啊! 邱站长对小凤仙的态度十分满意,他说:侬讲得对,现在,我们要想办法搞出 一套规范的哭歌本子,这需要我们的共同努力。 这两人,就是这样有商有量、有理有节,简直好过相敬如宾的夫妻。 如果把哭丧归类为民间艺术的话,如今的小风仙,又成了一名业务繁忙的文艺 工作者了。并且现在,文艺工作者的事业还牵扯到每一位从事该项工作的个人的经 济效益,所以,文艺工作者的动力就不单单是为艺术献身这么简单了。为了让哭歌 产品更上层次,提高公司的信誉和效益,小风仙经常与邱站长留在绣衣厂小仓库里 加班操练。邱站长真是一个才子,肚子里的真才实学很多,给小凤仙上起课来,就 有讲不完的典故、摆不尽的理论。他们还一起到乡下去,找那些老得走不动路的老 人,搜罗来许多过去流传过、现在已差不多失传的民间哭歌段子。翻开邱站长的笔 记本,上面记录着什么“散哭”、“套头哭”、“哭经”,女儿哭母亲的“梳头歌”、 出殡唱的“出材经”……厚厚一大本呢。经过邱站长的搜集整理,又有小凤仙的参 谋,两人联手二度创作,编写出了一套《哭丈夫》、《哭娘舅》、《过奈何桥》等 等的丧歌。当然,说联手创作,那是对小凤仙的抬举,创作的重头戏,主要还是归 功于邱站长。在小凤仙眼里,邱站长的地位和魅力更便是与日俱增。 这个秃头男人,实在是令小凤仙心生敬意,他浑身充满了文化艺术气息,无论 如何,他与丧葬服务这个行业是搭不上边的,他应该是一个研究民俗文化的学者, 是一个民歌艺术的挽救者、推广者。小凤仙对邱站长的尊敬里,就多了一些崇拜和 爱戴了。也许,她自己并未发现尊敬、崇拜以及爱戴之间有什么区别,她只是喜欢 听邱站长讲课,喜欢听他拉着二胡唱自己编写的丧歌,还喜欢跟着他去乡下搜集哭 歌段子。总之。和邱站长在一起,能让小凤仙忘了自己是一个哭歌手。她感觉到来 自邱站长身上的一种气场,这气场无时无刻不吸引着她,让她越来越靠近了文化艺 术的殿堂。哭歌手的身份,只是一个借以表现艺术的形式。用邱站长的话说,那就 是:侬不仅仅是在为死去的人哭歌,侬是在用哭歌的形式传播民间艺术、弘扬民族 文化。 可是,刘湾镇人对于为文艺工作废寝忘食的人,总是难以用他们的思维去理解。 这男人和女人经常一起混着,哪能消停?于是,绯闻就很容易地出现了。那晚,小 凤仙回家后,破天荒地发现姚春福没有出去打牌,他躺在一张新买的摇椅里,表情 严肃、目光凌厉地看着刚进家门的女人。小凤仙懒得和他说话,现在,男人除了她 口袋里的钱,还对她身上的哪个部位有兴趣? 男人却开口了:听讲,最近侬日脚过得很滋润啊。 小凤仙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回道:要讲日脚,还是侬比我滋润,侬不赚钞 票,倒不缺钞票用,潇洒得不得了。 这对夫妻就是这么钉头碰铁头,一说话,火焰“砰砰”四溅。女人厉害,男人 也不是吃素的:侬帮着野男人赚大头,我用侬点零头钞票,头上还顶个绿帽子,不 罪过。 女人当然更不买账:侬闲话讲讲清爽,啥人给侬戴绿帽子了? 男人从摇椅里跳起来:侬还有面孔叫我讲“清爽”,全世界都晓得侬跟那个秃 头不清不爽,侬当我戆大啊! 女人跳得更高:姚春福侬不要无中生有、血口喷人,侬自家在外面花天酒地还 有面孔讲我? 男人哈哈笑起来:侬看侬看,连讲话的腔调都变了,“无中生有”、“血口喷 人”?文绉绉的,哪里学来的?还不是从野男人那里学的?我看侬身上飘出来的, 都是野男人的闷骚气味了! 女人完全被激怒,几乎像只被黄蜂叮了一口的小母鸡,蓬开翅膀,向着男人扑 将过去。只听得一声脆响,是肌肤与肌肤的撞击声,男人的脸面和女人的手掌在刹 那间剧烈碰撞。女人的手掌一阵刺痛。竟一路痛到腋窝处。力道太猛,实在太猛了。 男人呢,脸上顿时泛起一片赤红,他捂着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两眼血红的女人, 似不相信自己的脸已经遭受了女人巴掌的重击。待了好一会儿,男人的嘴里才发出 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女人给男人吃耳光,女人是要倒霉的,侬看着好了,总有一 天侬要倒霉。 小凤仙的气焰实在是有些嚣张,平日里的好态度,只是表面的应付,骨子里, 可刚烈着呢。男人呢,究竟还是有些英雄气短,好不容易抓到了女人的把柄,想借 这事讹她一下。他不是不在意外面的传闻,只是对这种事,他是无能为力的,谁叫 他自己不会赚钱,又花钱如流水呢?姚春福吃亏就吃亏在这里,一个让女人养着的 男人,还有什么说话的权利?失去说话权利的男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诅咒。他诅咒 打了男人耳光的女人终将倒霉,当然,他的诅咒是要冒一定风险的,若女人真倒霉 了,那他以后靠什么去玩牌赌钱?姚春福清楚地认识到小凤仙对他的重要性。所以, 被打了耳光的男人再也没有向女人发起过任何挑战。男人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 回家;勤勤恳恳打牌,兢兢业业赌钱。男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空虚,生活丰富着呢。 这一次较量,小凤仙显然占了上风。可占了上风的女人还是被气得伤心不堪, 于是,便在下一次与邱站长单独排练时,倾诉起了她的苦楚。那天傍晚,绣衣厂仓 库里,小凤仙哭哭啼啼地向邱站长复述着夫妻打架的经过。说的人哀哀切切、悲愤 交加;听的人呢,是竭尽安慰、温柔体贴。最后,邱站长伸出瘦削白皙的手,拍了 拍小凤仙因为抽泣而耸动着的肩膀,语气凝重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唉——我 何尝不是和侬一样的处境? 小凤仙不是很明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用意,但后面那句话,她是听懂了, 也就是说,邱站长与她一样,因为绯闻而遭受了老婆的猜忌和挑衅。小凤仙完全把 邱站长当成了她的精神依赖,那会儿,她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她为什么要把家丑道 给这个男人听?为什么一经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娇弱和柔情就毫无遮拦地流溢 出来?为什么这个男人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感觉是那么温暖,那么令她不能自已、 不能平静?难道,外面有关她和邱站长铺天盖地的绯闻,都是真的? 小凤仙越想越糊涂,这么想着,就有些神情恍惚,看邱站长的目光也变得迷离 闪烁。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居然长久地搭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女人适才悲 戚不已的心,竟如一池被春风轻轻抚摸的水,荡漾起了一层层微波涟漪。小凤仙发 现了自己身体内的异样感觉,这感觉,是从她开始做哭歌营生之后,再也没有从姚 春福那里得到启发和引导的。她已经多久没有沾过男人的身体了?她都要忘了,做 一个女人是应该有着女人秘密的快乐的。此刻,她的身体里、心眼儿里,忽然就冒 出了一种渴望,一种对享受女人秘密的快乐的渴望。 那个傍晚,小凤仙和邱站长在绣衣厂仓库里待到天黑尽了才离开,他们用自己 的行动让绯闻变成了事实。临走前,邱站长挂着一脸严峻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 都是有家有小的人,声张不得。 小凤仙说:我不是戆大,这种事体,我怎会声张? 邱站长点点头,打头出了门。小凤仙跟在后面,看着男人在黑夜里闪着亮光的 头颅渐渐远去,适才还强壮有力生龙活虎的人,这会儿,脚步竟有些飘忽绵软。小 凤仙心里就止不住地涌上一股甜蜜的潮水。她想,看起来瘦弱文静的男人,刚才捏 她胸前的肉团,竟是这般凶猛有力,简直粗鲁啊,都把她弄痛了。男人啊,一到关 键时刻,就和平时不一样了。 那天,小凤仙整夜无法入眠,胸前不时牵出的隐约疼痛,让她既感羞耻,又觉 甜蜜。可她究竟还是一个传统女人,姚春福不入她的眼,毕竟还是自家男人,哪怕 闹到分灶吃饭分床睡觉,也不可能和他离婚。邱站长呢,家里也有女人孩子,更不 可能做出离经叛道的事。小凤仙也能想通,日子过到这种份上,有个情投意合的人 足够了,还在乎什么名分呢? 从那以后,小凤仙越发的像个气度非凡的女侠了,她把哭歌赚来的钱拨出一部 分给姚春福,全当她养了一个吃软饭的男人。虽然男人并未在身体上对她尽任何义 务,但她给他钱,仿佛是因为她让男人带了绿帽子,所以要给他一定的补偿。当然, 小凤仙吸取了教训,给自己留有充分的余地,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哭歌钱全部给 男人。若不留点钱下来,那就是对自己下半辈子的不负责任,是对儿子的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