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风吹在身上不那么刺骨了,杨柳也冒出了黄绿的嫩芽。 丧葬礼仪公司的业务越来越繁忙,简直应接不暇了。小凤仙的哭歌是公司的拳头产 品,那是有口皆碑、享誉盛名的,小凤仙的工作量就有些太大了,一个礼拜要哭好 几场歌,虽然歌词和曲调都已熟稔在心,但毕竟是伤精神的工作,这人,就变得憔 悴消瘦了。邱站长说:侬太辛苦了,生意忙起来,侬一个人哭歌,实在不够用,干 脆,再招一名哭歌手吧。 小凤仙有些犹豫,多一名哭歌手,自己的地位会不会受到威胁?好比一个戏班 子里,位居主角的人,总是不希望有竞争对手。可邱站长目光长远着呢,他说:公 司要可持续发展,必须得增加人手,扩大规模,规章制度也要健全起来。新的哭歌 手招来,侬就是带教老师,往后出去,就有人替依分担哭歌任务,侬也不要这么吃 力了。 小凤仙还是很有大局观念的,邱站长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这招来的哭歌手 就是她的徒弟。对她是好处多于坏处。再说,邱站长主持工作,还会让她吃亏吗? 这个男人,如今与她是合穿一条裤子,难舍难分着呢。这么想想,小凤仙就点头同 意了:好是好啊,可到哪里去招这样的人呢? 邱站长摸了一把亮光光的脑袋,眼睛里冒出两缕光芒:上趟海滨村一户人家办 丧事,这家的外甥女年纪不大,哭起伊的娘舅来,倒很有一套,我看可以考虑的。 小凤仙竟想不起来这个哭娘舅的外甥女,想必因为自己哭得好,丧家女眷哭的 那些歌,她是没放在眼里。邱站长却与她不一样,他看待事物,用的是长远的、发 展的眼光。所以,哭娘舅的外甥女,就人了他的目标范围了。 邱站长回忆道:这个小姑娘来奔娘舅的丧,到了灵堂。却被伊的舅妈冷落了, 不晓得啥道理,舅妈不给伊发白布孝衣,这意思就等于是不认伊这个外甥女。小姑 娘就不声不响走到灵床边,朝她死了的娘舅有声有色地哭起来。 小凤仙追问:伊是哪能哭的? 邱站长说:内容我记不全了,大致是这样的—— 亲娘舅侬走上这条阎王路。小小外甥今后哪得过? 娘舅在世还会来顾惜我,拿我外甥当囡看。 朝后日脚我好像沟里一棵浮萍单, 飘到东来无人撩,飘到西来无傍靠…… 小凤仙大吃一惊,这姑娘哭得这么有水平,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呢?邱站长得意 地说:我打听过了,姑娘叫姜梅花,不错吧? 小凤仙点头认可,心里却如打翻了调味瓶,五滋六味一齐涌上来。 小凤仙收徒弟了,她现在是公司里唯一有学生的带教老师。师傅教得很是卖力, 徒弟学得也十分努力,很快,姜梅花可以代替师傅上场实践了,效果还不错,小凤 仙的十分本事,姜梅花学得了三分像,形似;神,还差了些。可小凤仙还是常常要 把自己和姜梅花作对比,结论当然尚属乐观。姜梅花的嗓子不错,哭歌基础也挺好, 但比起小风仙来,还少了点修炼和经验;姜梅花年纪轻、长相嫩、体力好,但谁没 有年轻过?小凤仙唱《宝玉哭灵》的时候多年轻、多漂亮!差一点就当上明星了呢。 可毕竟年龄不饶人,小凤仙的身体大不如前,一场哭歌会把她累得头晕眼花。 过去她的嗓子是从不会沙哑的,但最近几次,哭了上半场歌,下半场嗓子就起毛发 沙了。而且,自从半年前请姚春福吃过耳光以后,小凤仙那只打人的胳膊,就一直 隐隐作痛。还不是光胳膊痛,胳膊连着腋窝的地方一牵动,整个前胸,就引出丝丝 缕缕的疼痛。胳膊痛是因为打男人造成的,胸口痛,她就不知道是胳膊痛引发的呢, 还是让邱站长捏痛的。但小风仙请姚春福吃的是唯一一个耳光,此后,她的巴掌再 也没有触碰过男人的脸。邱站长揉捏她的胸口呢,也不是经常的,那是要情绪和时 机都合适才可以的。可她的胳膊和胸口,却持续疼痛着,这就有些蹊跷了。小凤仙 想起来,那天姚春福捂着被她打红的脸说:女人给男人吃耳光,女人是要倒霉的。 小凤仙终究有些不放心了,她想,是不是姚春福的诅咒果然应验了?于是,她 独自去了一趟医院。 刘湾镇卫生院那个浓眉大眼黑胖高大的妇科医生伸出她肥壮的黑手,十分灵活 地钻进小凤仙的衣服,一把抓住她右边的乳房,使劲地捏了两下,把小凤仙疼得直 咧嘴。妇科医生的手从小风仙衣服里退出来后,胸有成竹地说:侬这是严重的小叶 增生。 小凤仙不明白“小叶增生”是什么病,医生很快解答了她的疑问:小叶增生就 是乳腺组织增生,这个病,中年妇女很多见,与卵巢功能失调有关。 小凤仙似懂非懂:那怎么治啊? 妇科医生黑脸上的浓眉忽然一皱,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怎么治?叫你家男人多 摸摸啊!你们夫妻,是不是很少同房? 小凤仙羞得满脸通红,他们夫妻岂止是很少同房?那是长久没有房事了。当然, 和邱站长还是偶尔有的,但那只是偶尔。所以,说“很少同房”,那是十分准确的。 妇科医生收起暧昧的笑,恢复了严肃,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觉得年岁大了就没 有需要了,和谐而有规律的夫妻生活,是治疗乳腺增生最好的方法。 和谐而有规律的夫妻生活,于小凤仙而言,那是绝不可能的。和姚春福,连做 事的欲望都没有,怎么能和谐呢?和邱站长,倒是和谐的,但也做不到有规律啊。 又不是自家男人,不可能每天晚上等在床上,等着与你一起共创和谐生活。妇科医 生提供的治疗建议,实在让小凤仙一筹莫展。近段日子,这就成了小凤仙的一件烦 心事了。好在,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外县都有慕名而来请他们操办丧事的。姜 梅花的哭歌水平见长,徒弟的进步非但没有降低师傅的地位,相反,因为带出了优 秀的徒弟。小凤仙的名声更是远扬了。邱站长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公司的赚头, 她拿的份子钱总是最多。这些,都是让她高兴的事儿。小风仙一高兴,就忘了小叶 增生了,生活照旧过得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那一回,公司接了一个邻县的生意,丧家开了一辆大巴来接人,车开了一个多 小时,才到达邻县。一班人吹吹打打开进丧家院子时,那个场面,可真是浩浩荡荡、 气势磅礴啊。那天,丧葬礼仪公司的全体成员受到了空前的礼遇。东家好酒好烟好 饭好菜款待他们,对公司领导邱站长更是尊重有加。小凤仙的目光追随着头顶一颗 硕大闪亮的明珠、忙得上蹿下跳的男人,心里就觉特别自豪、特别幸福。这么能干 的男人,实在是令她心生爱意。外人看起来,是邱站长在主持公司工作,其实,那 是她和他齐心协力共同创造的成果啊。应该说,这公司是她小凤仙和邱寅生的“夫 妻老婆店”呢。这么想着,甜蜜和羞涩就染红了小凤仙的脸。当然,没有人认为丧 葬礼仪公司是小凤仙和邱站长的“夫妻老婆店”。他们怎么是夫妻呢?外面的传言 再是沸沸扬扬,他们也不是一家人啊。虽然她早就不把姚春福当自家男人了。但谁 都知道,她的男人依旧是姚春福,而不是邱寅生。这么想着,小凤仙的心头又有些 失落。不过,看看眼前这阵势,想想这众人推捧的感觉,那是远非过去下乡巡回演 出可比的,仅是这样,已经让小凤仙对邱站长充满了感激,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了。 她想,老天已经厚待她了,邱站长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快乐和成就,她怎么还能要名 分呢?人不能过于贪婪,要不,老天都不答应的。 那天,葬礼结束后,丧家又用大巴将丧葬礼仪公司全体成员送回了刘湾镇。下 了车,乐班人马都回了家,小凤仙没有回家,她向邱站长发出了神态娇媚声音温柔 的邀请:今朝晚点回去,好不好啊? 邱站长说:哦,我家里还有点事体,下趟吧。 小凤仙眼睛一红,有些生气了。邱站长看了她一眼,说:好吧好吧,晚点回去。 两人就留在了绣衣厂小仓库里。现在,小仓库已经不再是乐班排练室,那叫丧 葬礼仪公司办公室。公司成立后,邱站长请人装修了一下。墙壁刷了奶黄色立邦漆, 地上铺了马可波罗地砖,靠墙是一排摆放乐器和用具的柜子,靠窗,是两张前后排 列的办公桌,一张是公司会计的,另一张是邱站长的。 小凤仙关上门,拉上百叶窗帘,屋里就一片昏暗了。邱站长坐在办公桌边整理 着乐谱,他低着头说:哎呀,太暗了,开灯吧。 小凤仙没有开灯,她走到邱站长背后,伸出双臂,把男人的身躯团团围绕在了 胸怀里。男人瘦削的后背抵着她的胸口,右胸就被压得一阵疼痛。她想起妇科医生 说的话,治疗小叶增生,就得让男人多摸摸那两团增生了的肉,就得过正常的夫妻 生活。现在,她是想和他过夫妻生活呢,他居然还要开灯,这个书呆子。小凤仙下 巴抵着邱站长光秃的头顶,嘴角一咧,就“吃吃”笑了出来。邱站长的秃头被小凤 仙笑出的气流弄得痒痒的,他躲了躲,没躲开,小凤仙把他抱得很紧呢,胸口两团 实沉沉的肉硌在他后背上,撩拨得他有些起了意。男人毕竟是男人,再是瘦弱,一 到这种坎儿上,力气就大得惊人了。他抓住小凤仙的双手,一个反身,就把女人捉 在了怀里。小凤仙“吃吃”的笑声,就变成“咯咯”的了。她故意扭捏着把身体往 后仰,男人干脆端起她整个人,把她抱上了办公桌。然后,女人就仰躺在男人面前 了。她媚眼漾漾地看着正火速脱衣服解裤扣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勾引。她用眼睛 召唤着男人来抚摸她得了小叶增生的乳房,她用仰展的身姿邀请着男人来与她过正 常的夫妻生活。她需要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让她变得健康、变得年轻、变得更 像个女人。此刻的男人呢,脱去了一身铠甲,便轻松上阵了。他一伸手,就去抓女 人胸前的肉团,这一抓,就抓出问题了。男人手里的力气很大,男人的手掌使劲一 握,就发现掌心里的感觉不对了。少了绵柔感,有硬硬的小块。他看了一眼那个有 硬块的肉团,发现原本光滑柔润的肌肤,竟浮着一片橘子皮样的褶皱。男人凑上脑 袋,细细审视了一番,又用手捏了捏,然后直起身子,神色严峻地问女人:侬这是 得了奶结呢,还是得了皮癣?这么难看! 说完,男人竟放下仰躺在办公桌上的女人,转身开始穿衣服。本来她是想告诉 他医院的检查结果的,她还想告诉他妇科医生的建议,她以为,他应该配合她,和 她一起治疗这种需要男人帮忙的疾病。现在,男人急急往身上套着衣服,神情焦虑, 像是对她避之不及。小凤仙的心刹那间往下一坠,心里就冒出了一股酸水。她不想 告诉他了,看这情形,即便现在告诉他,他也不会配合她帮她治疗的。 邱站长穿好衣服,对躺在办公桌上的小凤仙说:家里还有事体,我先走了。 说完,男人打开办公室门,一步跨了出去,头也不回,碰上门走了。天色已昏 黑,小凤仙依然躺在办公桌上,她一点儿都不想动弹,她就想这么躺着,不回家, 不想回家。她看着黑沉沉的天花板,想着无边无际的心事,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 :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