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丧葬礼仪服务公司正式挂牌营业已一年,小凤仙是公司的元老,是元老就有资 格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所以,小凤仙现在的主要工作不再是上场哭歌,而是管理 公司属下的一班人马。这也是邱站长为照顾她特意安排的。邱站长说:侬身体不好, 不要每次哭歌都出场了。 邱站长这么说,小凤仙就有些不祥的预感,戏班子里的角儿通常就是从被照顾 不上场,一直发展到失去上场资格的。小凤仙便对邱站长说:我不出场哭歌还能做 什么?我又不像侬,还可以作曲写歌。 邱站长说话的口气很是温和:侬就管管公司的内务,带好侬的徒弟,薪酬不会 少侬一分钱。现在侬最主要的任务,是要养好身体。 小凤仙就被感动了,眼圈红红的,口吻里带了点撒娇:只要侬不把我一脚踢掉, 侬叫我管内务、带徒弟,我都没啥怨言。 邱站长嘴巴一啧:这是什么话,我哪能一脚把侬踢掉?公司里这么些人,想来 混口饭吃的,嫌我工钱给少了走人的,来来去去,只有侬和我,是风雨同舟、患难 与共。只要公司开一天,侬就有资格在公司里待一天。 邱站长这几句话,把小凤仙心头多日的淤塞疏通了,心情顿时畅快起来。前段 日子,因为邱站长不是很配合她治疗小叶增生,小凤仙一直闷闷不乐,身体更是每 况愈下。有一回,竟在为一户丧家哭歌时晕倒在了灵堂里,幸好有姜梅花代替师傅 上场,哭得也很像样子了。只不过,刘湾镇人认老牌子,姜梅花其实哭得挺好,可 他们还是更希望小凤仙出山哭歌,他们认为哭歌这个事情,与做歌星明星是不一样 的,歌星明星是越年轻越讨人欢喜。哭歌是要有生活积淀的,不到一定年岁、没有 生活阅历,哪怕嗓子再好,还是哭不到位、哭不上档次。姜梅花与小凤仙比起来, 就差那么一点厚重感,只是一点点,地位层次就分出高下来了。所以,刘湾镇上哭 歌状元的位置,暂且还是被小风仙占据着。没人可以替代。 小凤仙却并未因此而得意忘形,她心里是时刻保持着紧迫和警惕的,人生莫测、 朝不保夕。好似今天过去了,明天就有可能是末日。当然,这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 造成的焦虑情绪。那回哭歌晕倒后,邱站长就不让她每次都出场了,慢慢地,她出 场得越来越少,除了指名道姓一定要小凤仙哭歌的人家,别的都由姜梅花去做了。 她也的确感觉到体力的不支,胸口的疼痛越发严重,这一点,她又对邱站长心怀不 满。每次她想叫他留下来单独在办公室里待一会儿,哪怕对小叶增生的治疗起不到 多大作用,也能给女人一些心理治疗啊。但邱站长总是有着繁忙的工作,不是有丧 家客户要与他谈葬礼的安排,就是要记录谱写新的丧乐哀歌。不要说单独与小凤仙 相处一会儿,就是停下来与她说上几句话,都是不容易的。可工作再忙,邱站长还 是雷打不动地要下乡搜集风俗民歌,他可是一个热爱艺术、把艺术当事业来追求的 人。只是现在,他去采风,不是带着小凤仙去,他带的是姜梅花。小凤仙不是身体 不好吗?那就在家养歇着吧,亏待不了她就是。 邱站长的确没有亏待小凤仙,他给她发最高的工资,让她做最轻松的活儿,这 等于是把她养起来了,可他却没有把她养得滋润一些。没有男人触摸的女人躯体, 就像没有雨露滋润的鲜花,枯败得尤其快。小凤仙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 越来越消瘦委靡了。浑圆的臀部瘪塌了,原本穿着紧绷绷的裤子,现在是空荡荡的 ;原来肉嘟嘟的肩膀,现在只剩下两把硬硬的肩胛;胸口两团缺乏男人抚摸的小叶 增生,变得越发坚硬,肿块也更加明显了。没有男人与她配合治疗,她只能自己给 自己治疗了。可是用自己的双手去揉捏抚弄自己的身体,就是没有任何效果,连一 点点触动的感觉都没有。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情,必须得男人替女人做,女人 替男人做,自己做,是没有用的。那回,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抚摸着胸前两块像石头 一样硬邦邦的乳房,摸着摸着,就发现手掌心里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发现乳头里 竟渗出了浓黄黏稠的汁液。老天,这可不是儿子刚出生后的发奶,她知道,她身上 真是出大问题了。她又一次想起姚春福捂着被她打红的脸说的那句话:女人给男人 吃耳光,女人是要倒霉的。这么想着,她袒露着坚硬的胸脯的身躯,就止不住地一 阵阵发起冷来。 小凤仙又去了一趟卫生院,这一回,黑胖的妇科医生建议说:卫生院没有设备, 侬快去东方医院做个检查吧。 东方医院在黄浦江边,离刘湾镇四十公里。小凤仙独自去检查了身体,一个礼 拜后,又独自去拿检查报告。东方医院的医生用普通话对小凤仙说:你是选择保守 治疗呢还是手术?以你现在的程度,手术治疗还有希望痊愈,只是要割除右乳房。 通知一下家属,带上钱来办理住院手续吧。 小凤仙捏着医生开的住院通知和写着“乳腺浸润癌”的诊断书,走出了东方医 院。一张薄薄的纸为小凤仙作出了宣判,她果真得了恶病,可她并不显得特别受刺 激、特别不能接受,她那个镇定的样子,仿佛就是等着这个结果呢。医生一宣布, 她本来悬着的心就“咕咚”一声落了地。猜到了,就是这个病,给姚春福乌鸦嘴咒 到了,给男人吃耳光的女人果然倒霉了。医生让她通知家属,她就想,她是通知姚 春福呢,还是通知邱站长?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应该通知邱站长。姚春福这个男 人,怎么靠得住?他除了盘剥她的钱,就是咒她倒霉。要是知道她病了,往后没人 给他赚钱了,还不想着法子把她藏起来的钱都给搜罗出来?邱站长呢,虽然不是自 家男人,不能大张旗鼓、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但起码他还能给她出出主意,她还能 从他那里得个关心和安慰吧。 小凤仙坐在车上,一路想着,到了刘湾镇,先去一趟公司办公室找邱站长,问 问他,是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再回家一趟,取出藏在阁楼板壁夹缝里的存折,收拾 一下衣物,然后,就住院……要是手术,她将变成一个只有左乳房的女人。只有一 个乳房的女人,还叫女人吗?想到这一层,小凤仙鼻子就酸了。可是,老天要让她 受着这些,她还能违抗吗?少一个乳房还是她运气好,说不定命都丢了呢。 下了车,她就朝绣衣厂方向走去,她要找邱站长,现在,只有这个男人是她可 依赖、可倾诉的人,只有这个男人,还让她有信心去保住哪怕是一只乳房,做一个 还勉强像女人的女人。那会儿,小凤仙真是太想邱站长了,她也只有这个男人可想 念。 已经变成丧葬礼仪公司办公室的绣衣厂仓库就在眼前,那间熟悉的屋子里,有 小凤仙要找的男人。远处的田间垄埂上,野草被深秋的风吹得已近枯黄,麻雀扑棱 棱地起飞,又吊儿郎当地纷纷落下,日头下跌着,暮色蕴染得天空一片昏黄。这情 形,正如小凤仙此刻的心境,荒凉、落寞、惆怅,交织缠绕。耳里听到二胡的声音 从那间屋子里传来,悠扬婉转的曲调,有些哀怨、有些忧伤。二胡声,无疑是邱站 长拉出来的。她不由得想,她小凤仙还没落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步,她还拥有一个男 人,在她愁肠百结的此刻,男人拉起二胡,正等待着她的归来呢,这是一种什么样 的幸福啊!就算死,也是死而无憾了。小凤仙的心头,就涌起了阵阵酸楚和莫名的 感动。她红着眼圈,向着发出二胡乐声的方向走去。走到办公室门外,刚想推门, 就听见屋里除了二胡“咿咿呀呀”的乐声,还有一男一女的对话声。那女声说:邱 老师,侬哪能懂介许多啊! 男声说:我喜欢研究这些东西,丧歌,也叫挽歌,这可是我国民俗文化的瑰宝。 就说《韭露》吧,那是出自《诗经》,是为达官贵人哭丧用的,曲调比较优雅,悲 伤的情感表达得收敛一些。侬听听吧,我是根据词的意思,自己琢磨着瞎配的: 韭上朝露何易兮。 露韭明朝更复活, 人死一去何时归? …… 小凤仙站在屋外听着,那时候,她竟感觉是在梦境里,男人女人的说话声、吟 唱声、二胡的拉奏声,缕缕飘逸而来。她想,这屋里的女声是谁呢?姜梅花吗?可 她分明发现,那是她自己。她看见那个叫小凤仙的女人,正被一个男人牵引着,亦 步亦趋地走向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