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凤秈没有去住院,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检查过身体了。她独自在家躺了三 天,这三天里,姚春福依然一下班就混在棋牌室,对她的卧床不起不闻不问。这三 天里,邱站长倒是来看过她,只不过他是带着她的徒弟姜梅花一起来的。邱站长的 问候和安慰显得例行公事,他甚至不敢直接与她的眼睛对视。那会儿,小凤仙就想,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人、留恋的事吗?她想来想去,除了儿子,没有 哪个人、哪件事能让她有信心有动力去独自抵挡一场恶疾。姚春福自然是不提了, 原本以为来探望她的这个男人是可依靠的。但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这个男人 的身旁,紧紧跟着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姑娘;这个男人看她的目光,闪烁躲避;这 个男人劝导她的话,也是言不由衷。这个男人,怎么会可靠呢?小凤仙终于看到, 埋藏在她心底里的、她一直不敢正视的绝望,此刻已完全裸露。 邱站长带着姜梅花离开后,小凤仙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几乎把一辈子的眼泪 都流光了。哭完后,她决定从明天开始,她要去公司上班了。她要对儿子尽责,为 儿子尽责的最好方法,就是留给他足够的钱。 第二天,小凤仙果真像从未得过病一样,去公司上班了。从那以后,她照旧管 着那些二胡、笛子、锣鼓钹镲,偶尔指导一下姜梅花,尽着师傅的责任。姜梅花的 歌哭得越来越好了,现在,外出哭歌的任务全部由徒弟承担。小凤仙很现实地作着 她的打算,能赚一天邱寅生的钱,就多赚他一天吧。这钱,是她替儿子赚的。身上 得的病,看起来是治不好了,她已经感觉到整个胸腔都在疼痛,这大概就是医生说 的癌细胞转移吧。人呢,总归逃不脱一个死,早晚的事。与其把钱花在这看不好的 病上,还不如把钱留给绐儿子。只是,小凤仙总是想,她要是死了,谁来替她哭歌 呢?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小凤仙哭得好的人吗?就好比世界上最好的木匠,可以 提前为自己做好一具死后入殓的棺材;世界上最好的裁缝可以为自己未来的尸体缝 制好一套寿衣。可世界上最好的哭歌手,却是不可能为活着的自己预先哭一曲丧歌 的。想到这,小凤仙就觉得有些伤心,一个专门为死人唱丧歌的人,自己死的时候, 居然没有人来替她哭歌,或者说,这个世上,没有一个比她更好的哭歌手,能用那 种音乐般的咏叹,把她送进天国,这实在是天大的遗憾和悲哀啊! 小凤仙要为自己创作一首挽歌了,她不能保证在她死后,别人会替她哭出个什 么样来。一个最好的哭歌手的挽歌,还能由别人来创作吗?白天,公司里的人都出 去做活儿了,她就留在办公室里涂涂写写,晚上回到家里,她还不间断地哼哼唱唱。 就这样,小凤仙暗暗地反复修改、悄悄地多次试唱,最后,一首给自己的挽歌创作 完成了。可是,做好的挽歌,交给谁唱呢?交给姜梅花吗?不放心,也不甘心,交 给谁都是不合适的,还是只能靠自己。可要是她死了,怎么还能为自己哭歌呢?身 体的种种征兆都预示着她的生命正在亦步亦趋地走向枯萎,可还是没有找到一个有 能力担当她的哭歌手的人选。这便成了纠缠在小凤仙心头的一个愁结,无以解脱。 这一年冬天,姚春福的姑妈去世了。姚春福来丧葬礼仪公司找小凤仙,姚春福 说:姑父晓得侬在丧葬礼仪公司上班,托我来请侬办葬礼。自家人,可不可以打折 啊? 小凤仙说:我又不是老板,我不好做主的。 姚春福说:侬去寻邱老板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减免一些。 小凤仙心头暗暗冷笑,曾经为了她和邱站长的绯闻而与她闹腾的男人,现在居 然为少付丧葬费用,叫起人家邱老板了。小凤仙就说:侬自己去寻伊好了,我能帮 的忙,最多是亲自给你姑妈哭歌,不收工钱。 姚春福想想还是不好意思去找邱站长,只能说:好好好,侬帮忙哭歌,哭歌的 钞票就给姑父免了,别的照你们公司规矩做。 小凤仙已经很久没有出去哭歌了,这一回,她又要亲自上场了。那日,作为亡 人的侄媳妇兼丧葬礼仪公司的哭歌手,小凤仙跟着公司乐班人马,一起到了镇外农 村的丧家。 一进丧家院子,邱站长就开始忙碌着安排任务布置工作,该装点的装点起来, 该就位的就位,还要向东家嘱咐一些注意事项。如今的葬礼,完全可算是一场大型 集会,会上的活动程序和礼仪要求烦琐复杂,邱站长不仅要指挥自己带去的各等人 员,还要指点丧家亲人配合完成这些复杂的礼数。所以,邱站长一到,就忙得脚不 沾地了。 小凤仙呢,身上着一款白素衣,腰里挽一条白布带,静静地坐在灵堂角落里, 等待着葬礼的正式开始。照理,请来的哭歌手是不用穿孝衣扎白布的,但今天,死 的人不是小凤仙的夫家姑妈吗?她是亡人的小辈,她一到,就被几个女人拖到一边, 在她腰里缠上了白布条。她也并不反抗,就让女人们打扮着她。穿戴完毕,她就坐 下,转着脑袋到处看起来。这一边,灵堂角落里,死去的人平坦坦躺在角落里的灵 床上,铺天盖地的塑料花几乎淹没了盖着白布单的亡人,周围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 的挽联绸布,香烛烟雾袅绕弥漫,女眷们坐在一边有说有笑地叠着锡箔元宝。简直 不像死了人,倒像是办喜事。当然,这死的是个七老八十的人,就不显得那么伤人 心了,喜丧嘛,都是这样的。外面,挺大的院子里搭起了油布篷,摆上了十几张八 仙桌,葬礼结束后,这些八仙桌是用来摆豆腐宴招待来吊孝的客人的。现在,十几 张八仙桌,却有七八桌坐满了人,“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和人们的喧哗声传将出来, 很是热闹。刘湾镇农村,就是这样的规矩,谁家死了人,整个村子的乡邻都要来帮 忙。亡人发丧前停留在家的三日,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要守灵,谁去操办豆腐宴,谁 去买白布做白花扯黑布缝黑纱,这些活儿,都是乡邻们帮忙做的,所以这三日,整 村的人都要在丧家吃饭,东家招呼他们帮着做这做那,当然也要招待他们好吃好喝, 还要让他们坐在灵堂外面的油布篷下打麻将打百分。当然,也不是每个乡邻都是来 帮忙干活儿的,有的就是来吃饭、来打麻将的。平时都是各忙各的,好不容易死个 人,好不容易有机会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图个热闹嘛,要不,这三天,家里停着个 死人,冷冷清清的,像个什么样儿?所以,哪家要是死了人,总归应该是这样,哭 声、喧哗声、麻将声,交相辉映着,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 小凤仙四顾的眼睛里,就看见了自家男人姚春福瘦条条的身影。七八张麻将桌 里,姚春福占据其中一个位置,两手忙碌着摸牌打牌,手边散着几张大大小小的纸 币,眼珠子熬得红红的,一看就知道,这三天,他坐在麻将桌上几乎没下来过。不 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为姑妈的死哭红了眼睛呢。小凤仙看着,心里就想,自己 死的时候,姚春福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挤在麻将桌上摸牌打牌呢?这么想着,心 里就空落落酸涩涩的,疹得慌,胸腔里的疼痛也未雨绸缪地一阵阵袭击而来。 午前,葬礼终于正式开始。第一批客人进场,小凤仙便卖力地开始哭歌了。客 人到了几批,小凤仙就哭了几场歌。轮到儿子给亡人穿衣,小风仙就哭《穿衣歌》 ;轮到媳妇给婆婆梳头,小凤仙就哭《梳头歌》。她哭得凄婉哀切,哭得那几个刚 才有说有笑折叠元宝的女眷都伤心落泪了,哭得围观的人伸出大拇指纷纷赞叹:到 底是哭歌状元,出手就是不一样,水平高,水平高。直到发丧时,小风仙已经哭得 嗓子沙哑筋疲力尽。那一边,亡人已被抬到了灵堂门口,场院外面,殡仪馆的灵车 敞开着后车门,正等待着那具死去的躯体进入它那张黑洞洞的嘴。小凤仙被两个女 人搀扶着,头晕脚软地走到灵车边,跟在亡人的子孙后面跪了下来。她哭得口干舌 燥、胸口剧痛,她想坐下歇一会儿,想喝口水。她抬起头,想叫谁给她倒杯水来, 她的目光里,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堆堆五彩的花圈,油布篷下的七八桌麻将 还剩下两桌在继续,她的男人姚春福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低着头,摸着桌上的 麻将牌,眼皮都不抬一下。一阵疼痛从胸腔里透出,小凤仙几乎栽倒下来。脑子里 是一片空白,耳朵里,却响彻着熟悉的丧乐,这曲调里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段落 都了然于心。那个奏响这熟悉的丧乐的男人呢?小凤仙向着场院角落里的乐班看去, 她看到一颗光芒闪亮的头颅,正和着乐声使劲地摇摆着。那个男人,正沉浸在自己 创作的乐曲中,享受着为死亡而演奏的音乐带给他的满足和成就。小凤仙倾听着, 竟发现这缭绕在她耳际的曲调是那么亲近、那么贴心,好似就是为她自己送葬而奏 响的哀乐。她仿佛看见,在不久以后的一场葬礼上,男人摇晃着光秃的脑袋,为一 个死去的叫小凤仙的女人吹奏着一曲又一曲绝美的丧乐。 时辰到了,跪在小凤仙前面的亡人子孙们集体发出一阵巨大的哭号声,最隆重 的发丧开始了。亡人子孙的哭号声渐渐落下,周围一片寂静,人们等待着小凤仙发 丧时的最后一场哭歌,也是整个葬礼上最精彩的哭歌。小凤仙抬头环顾四周,人们 期待的眼神和表情闪掠而过。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在哪里?是二十多年前 的某一场演出吗?这些人,是等着她一声叫板,唱响那首让她出了名的《宝玉哭灵 》吗?不是,不是的,她早已不是唱《宝玉哭灵》的那个文艺工作者了,她现在是 一个哭歌手,她是在参加一场葬礼,在为一个死去的人哭歌。这个死去的人,就是 她自己,这是在她自己的葬礼上呢,她哭的,就是小凤仙。 小凤仙的脑海里,忽然地,就跳出了她为自己创作的那首挽歌,那是她预备用 在自己的葬礼上的,只是她还没有找到一个能为她哭歌的人。现在,这首挽歌逐字 逐句地在她心里呈现,只要一张开嘴巴,那些句子,那些曲调,就会止不住地飘然 而出了。她管不了这首挽歌用来哭眼前的亡人是否合适了,她管不了周围的人们是 否会对她的歌词产生异议了,她果然张开了嘴巴,然后,人们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叫 板:亲人啊!叫一声亲人,我送侬一程…… 所有人被这一声叫板唤得浑身一颤,鸡皮疙瘩凛冽而起。紧接着,人们便听见, 刘湾镇首屈一指的哭歌手小凤仙哭给亡人的哀歌,正娓娓唱响: 叫一声亲人,我送侬一程。 侬一人上道要看清楚路。 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心阎王路上跳由拦路狗。 人虽强来命不强,命不强来人辛苦; 有病有灾平常事,只怕伤心害煞侬。 心虽强来命不强,命不强来无人疼; 自怜自惜自顾全,一路走到极乐宫。 叫一声亲人,我再送侬一程。 侬过路过桥不要回过头。 回头还是苦命人,好比鲤鱼胆被绣花针穿过。 来生投做一棵草,好过做个苦命人; 喝饱露水晒日头,无人咒来无人诅。 来生投做一只鸭,好过做个苦命人; 游水捉鱼唱山歌,有人喂来有人养。 叫一声亲人,我送侬最后一程。 侬九泉去路无人伴到底。 走要走得好好较,路上停停歇歇看看才稳当。 黑天黑地黑沉沉,道不平也摸不着; 为侬点上一盏灯,侬好避开绊脚石。 冷冷清清无声响,孤孤单单吓着侬; 为侬唱起一路歌,壮起胆子赶前程。 亲人啊!叫一声亲人!侬再看我一眼,再答应我一声。 亲人啊!侬走好啊—— 一曲哭歌绝唱,在初春寒冽的风中飘逸远去。死去的灵魂脱离了苟且存活的躯 壳,正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小凤仙婆娑的泪眼,仿佛看见遥远的天际里藏着一个 世界。那个世界四季如春、鲜花烂漫;那个世界里没有一出叫《宝玉哭灵》的戏, 也没有死亡,更没有为死亡而哭歌的人。